我們需要一個混蛋理論。首先,它可以幫助我們在外面時,面對這樣的生物時獲得平靜的臨床理解。較早使用「混蛋」是表示笨拙或無知的傻瓜,儘管在道德上不是可惡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混蛋」從最初的基於階級的侮辱,轉變為現在的第二種意義,即道德譴責。尼采在《論道德的家譜》(On The Geneaology of Morality,1887)中觀察到,從基於階級的蔑視到道德貶低,到語言漂移意有所指,是跨語言的一種常見模式。在這裡,讓我擔心的是不道德的混蛋。
道德上愚蠢的本質,是這樣的:卑鄙的人無法理解他周圍其他人的觀點,混蛋本人在智力和情感上都有缺陷,而他缺乏理解的是周圍人的智力和情感觀點。他無法理解自己在某些事實上可能是錯的,而別人是正確的。他人想要或珍惜的東西不會引起他的興趣,除非是出於他自己的利益。「混蛋」已經變成一種道德上的無知。
「我真的,真的是一個自私的混蛋嗎?」這個問題其實是高度自我評價性的,誰都想得到自我滿意的答案:「不,絕對不是!」當然,沒人會把「混蛋」二字寫在臉上,但你或許看過(或自己或朋友之間曾有這樣的狀況):好吧,我對那個服務生是暴躁了點,但那是她活該,誰叫他忘了我剛剛點的是雙份濃縮咖啡。
順便一提,即使是高級知識分子,也免不了受到先天慾望的支配。最近研究發現,有著深度思考和受過教育的人,更能夠合理化自己已經存在的觀念——比如,以符合他們政治傾向的方式解釋「掌握發語權」(控槍者)的複雜性。
在人們是否自認混蛋和他們是否真的是混蛋之間並沒有必然聯繫,一些又臭又硬的混蛋也許承認自己就是這樣,但也有一些人自我感覺良好。熱戀中的情侶會充分認識他們有多甜蜜,而與此同時其他人也許會對他們的品德有所指摘。
阻礙混蛋自知的還有另一個因素:我們對混蛋性的實質還沒有足夠清楚的認識——至少還不是太清楚。目前不存在指代混蛋的普適性官方術語,無法將「混蛋」套用在那些人頭上:那些在網路上對你進行粗暴攻擊的人、隨意侮辱學生的老師,以及在每一次職員會議上挑起爭鬥的同事。

混蛋們透過有色眼鏡看世界,別人的人性看起來也暗淡三分。
我們來科學地認識最接近「混蛋」的人格類型,其中包括:陰暗的黑社會型自戀(dark triad” of narcissism)、馬基雅維利人格(Machiavellianism)和心理病態人格(psychopathic personality)。自戀者認為自己比周圍的人更重要,而混蛋們或多或少也這麼覺得,不過自戀者不算標準混蛋,因為他們總想引起別人關注,而混蛋不一定;馬基雅維利人格傾向於將人看作工具,利用他們以達到目的,混蛋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他們仍然不是標準混蛋,因為馬基雅維利人格尚有玩世不恭的自知,而混蛋們才不在乎他們有多自私;有心理病態人格的人通常自私又冷酷,混蛋也一樣,不過他們會因一時衝動去冒險,而混蛋們一般在風險規避上算計得很清楚。
那些基於根深蒂固的權力優越感享受特權的人就是混蛋。儘管這與混蛋性密切相關,不過仍未完全一致。一個人不自認為擁有特權,也可以通過傲慢和對別人的侮辱成為混蛋。
一個潛在的混蛋偏向怎樣的自我評價?他的目的又是什麼呢?第一步要解決的是,我們要更清楚地了解,成為一個混蛋到底意味著什麼?混蛋性值得成為一個單獨的研究領域,「混蛋」這詞既恰當又有用。它抓住了一個很現實的現象,心理學領域中沒有其他詞彙能與之匹敵。該死的混蛋不在意身邊人的看法;將人當作工具或傻瓜一樣對待,沒有一點同情和平等。成為一個混蛋——就是以某種確定無疑的方式無視他人的價值,無視他人觀點和計劃中的優點、輕視他們的願望和信念、卑視他們的自卑。民間故事中流傳的這種混蛋形象就是為了顯示他們特殊的不滿足。

讓我們繼續深化「混蛋」的概念,這時思考其對立面也許會有幫助—— 可愛的人(sweetheart)。也許你認識一兩個這樣的人,他們對別人的需求和利益很敏感、關心別人的想法和喜好、即使是在衝突中,他們也傾向於從自己而不是別人身上找問題。想像一下,讓我們將混蛋戴上的有色眼鏡扔掉,代之以可愛之人的世界觀——就會發現一個生動的世界,價值、利益、重要性都能夠在其中得以展現,身邊人看起來也不再無趣,而成為了充滿特性的個體。
混蛋會駁回這些批評, 他們會反擊,發表冗長演說,挑起事端,或者笑裡藏刀。
大概沒有任何人是純粹的混蛋或者可愛的人,幾十年的心理學研究證實,當涉及到較大、較廣泛的人格特質時,幾乎每個人都是混合和復雜的,而且會受到種種變化影響。然而,在混蛋到甜心這條兩端固定的光譜上,你究竟在什麼位置?而且當情境轉換、對象轉換之時,你又在何處?也許最重要的道德標準就是衡量你的混蛋指數,因為它涉及你向身邊眾人展現出的最基本道德素養。
這一定義能讓我們看到混蛋自知的兩個障礙。一個是:在某種程度上只要一個人真正擔憂他是否是個混蛋,他的混蛋性就能瞬間消失。而只要他在準備對別人做出卑劣行為時感到像被蟄了似的恐懼和羞愧,就在那一刻,充滿刺痛的美德就顯現了,他的價值觀和行為的合法性就為人所肯定,他看到了自己所負有的道德義務,對方不再是個工具或傻瓜。至少這一刻,有色眼鏡被摘下了。
諷刺的是,擔心自己是否表現的像個混蛋的——往往是那些可愛的人,他們事後會為自己不算太糟的行為滿臉通紅地道歉。與此相反,沒有比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道歉更令人吃驚的事了。
混蛋自知的第二個障礙是,他聽不到這些討論。大概,道德自覺的一個重要途徑就是得知外界評判,而且對這些批評保持一種真誠和開放的態度。混蛋要做到這點確實不容易,因為他不認為別人在智力和道德上值得尊敬,他很難建設性地接受批評。為什麼要認真對待工具或傻瓜說的話?為什麼要在意他們批評性的觀點?更有可能的是,這混蛋會駁回批評、進行反擊、發表冗長演說、挑起事端、或者笑裡藏刀。
在這些方面,對於自知而言,其他道德惡習倒不算頑固。比方說,不誠實的人沒法單憑其不誠實塞住他接受評論的耳朵。同理,貪婪也無法削弱人們對貪婪的判斷力。可混蛋,他們就是不在乎別人說什麼。
如果外界對你的評價常常如此,很不幸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了。很可能,你自己就是個混蛋。大多數人不會受到這樣的評價,而世界本來也不是這樣的。是你的世界觀扭曲了。你沒看到周圍人的個性和潛能。

也許最重要的道德標準就是衡量一個人的混蛋性指數。
我們描繪了混蛋眼中世界的最糟糕情況,但它可能有多個面向,除了我們已經很熟悉的那種絕對的好人(他們其實也有自己的困擾,太容易被別人的要求和想法影響),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有混蛋的時候。
問題在於成為混蛋的頻率和時長,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是混蛋和好人的混合體,到底各佔多少比重呢?你可以試著回顧一下,回想自己多少次在有色眼鏡後面看世界?不過難就難在這不是一個好掌握的標準。記憶具有選擇性——我們傾向於想起較顯著的事情、那些證明我們觀點正確性的事情或者開心的事情(那些焦慮地自我批判的人也許會想起最糟糕的事情)。不過有兩個較科學的標準,如果你真的想準確認知自己的混蛋指數,不妨一試。
第一個方法: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的心理學家Russell T. Hurlburt與克萊蒙特研究生大學的Mihaly Csikszentmihalyi共同研究出的經驗採樣方法:設置一個隨機的蜂鳴器或其他隨機的外部觸發裝置,當鈴聲響起的時候,記住你正在想的事情。也許你不能對自己做出中立的評價——因為人都傾向於肯定自己、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你還是能夠收集到一些有代表性的樣本。
第二個方法:我們可以嘗試深思,這是一個來自亞洲冥想傳統的概念,最近多倫多大學的心理學家Erika N. Carlson,建議將深思訓練作為自知(了解自己特性最難的途徑)的方法,我們能夠在其中找到那些評價性高然而觀測性低的特性(例如混蛋指數)。深思的本質要求,在進行的過程中盡可能地不去評判一個人過去的經驗,他的建議是,我們要建立注意自己經驗的習慣,這樣就能獲得更廣泛及更具代表性的事實基礎,在此之上才能更科學地評估個性。
為了提高人們的道德自覺,期望大部分人做經驗採樣或是深思訓練有多少可行性,雖然這樣的訓練最後可能很難成功。提一個更溫和的建議:晚些時候,當你再次回到人群中,想想這篇文章。不論你是在吃午餐、開部門會議、參加聚會、還是身處擁擠的廣場。關注你身邊的人,他們究竟是工具人或傻瓜,還是閃耀著有趣個性的個體?換言之,注意你是否帶著有色眼鏡。
我們有時會透過有色眼鏡看世界,但是我們不能總這樣看世界。僅僅通過它反射出的現象,我想我們大多數人,至少偶爾能看到它的缺陷。
而這時就是摘下眼鏡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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