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第60屆金馬入圍名單公布活動上的小插曲。前屆影帝黃秋生念出最佳男主角人選時,多評論一句:「應該是吳慷仁吧?」他連忙澄清自己是亂講的,不代表主辦單位立場。這則插曲也成了本屆金馬特別可愛的一個時刻。
「秋生大哥應該還沒看過《富都青年》!」王禮霖導演聞言笑道。他說,吳慷仁與黃秋生應該是前者去香港拍攝《但願人長久》時經朋友介紹認識的,兩人聊得挺開,也因為這段緣份才有活動中的力挺發言,「大家知道,他是很真性情的人。」
不過,在看過《富都青年》後,我們的想法也同出一轍:應該是吳慷仁吧?
首部執導長片即獲金馬多項提名,令馬來西亞電影《富都青年》與王禮霖導演一時備受矚目,但我們更想從導演入圍的另一個節日活動,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主競賽的視角來談論這部作品。該電影節聚焦太平洋區島嶼、沿海國度因其相似的地理環境、政治歷史背景衍生出的議題與住民經驗。
選用該影展的角度,是基於《富都青年》可以視為馬來西亞社會的縮影。該國由於勞動力匱乏迫切需要勞工輸入,導致多元族裔共處的現況,造成社會隔閡的,不僅僅是階級、生活水平的落差,還有身分問題。上演故事的富都,正是一處龍蛇雜處的所在,華人、緬甸人、印尼人、巴基斯坦人,其中有難民,有黑工,有LGBTQ+,又或因為不同的理由失去身分的族群。他們求的,不過一處立錐之地。
外界對多元族裔國家的想像可能是衝突頻繁,但在《富都青年》,我們看到的是來自不同族群的個體都具備相當強的共同體意識,慣於相互扶持。導演解釋,除非受到蓄意政治操作,在絕大多數時候底層的凝聚力都相當強,也讓他有更多餘裕處理自己一向最感興趣的情感故事上:往人的心裡去,探索各種類型的愛。
出任監製的《分貝人生》選擇貧窮議題,採用變性人題材的《迷失安狄》他則擔任製片;到《富都青年》,王禮霖鎖定身分訴求,告訴大眾有一群人生在馬來西亞長在馬來西亞,卻因沒有身分證而動彈不得,分分秒秒都在擔心一旦洩漏行藏,便被遣送回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母國——他們明明是維繫社會基礎運作最重要血液,卻像「見光死」的幽靈或影子。
導演摘錄置於片頭的詩人馬林.索列斯庫(Marin Sorescu)作品《影子》頗具點睛之妙。影子,既隱喻電影裡始終相隨的兄弟情,也是無身分者的命運,影子聽憑日照的角度揉捏,無身分者的去留端視國家需要與否,如同吳慷仁扮演的兄長角色,除一次又一次地為沒有血緣的弟弟收拾爛攤子,他在故事裡的際遇,都可以說是社會寡情一面的結晶。
馬來西亞的吳慷仁
「我還記得在慷仁飛來的前一天我們通過電話。我告訴他,請你把台灣電視劇裡的吳慷仁留在台灣,你人來,就要變成一個新的吳慷仁。」
導演說,要把一個台灣演員放進馬來西亞電影裡是困難的,即使劇本設定大哥的角色是名瘖啞人,保護好了一部分破綻,但眼神、肢體才是融入關鍵。單純不講話,是不會自動變成馬國人的。王禮霖回憶,吳慷仁在開拍初期很快意識到危機,於是積極地曬黑自己,融入當地勞動社地,感受當地人的氣味、行為、動作、講話,直到某一天在菜市場使用公共廁所時,被市場裡的阿姨誤會成貨真價實的外勞。
我們不能多透露《富都青年》的關鍵情節,能讓你知道的是,它們是縝密事前規劃、演員臨場反應,以及導演當下判斷的共振。當神奇時刻到來,你會全神貫注在吳慷仁的神情上,那是將所有苦難壓抑在心中的人唯一一次潰堤,終於對著宇宙發出他的控訴。
「在開拍一個禮拜後,我發現慷仁有一些很微妙的東西。所以我刻意在他做完劇本上的指示後不立刻喊卡,等待慷仁的延伸。接著,我就會看到一些東西出來。」
也許所謂的表演要能收能放,說的並不只是演員在下戲後能否脫離戲中的狀態,而是角色在酣暢淋漓的宣洩後,忽然意識到肩上的責任、還有生活要過,於是慢慢地收斂回來,莞爾方才失控的幼稚痴傻。表演因此寫實,因此能被稱作藝術。
瘖啞人必須通過手語溝通,但吳慷仁做的不只是手語,而是發言。借用導演的話,他的人與手語已經合一了。
在失望中找到可以被陽光照映的希望
關於結局的詮釋,我們的意見和導演相左。王禮霖導演指出戲裡兄弟的強韌的聯繫,為這個故事帶回依稀的光明及希望,我們卻認為那反映了社會制度的畸形,令公民權利成了與生俱來的特權。如果一個人能否正當生活取決於出生時的運氣,那麼這個世界絕對是變態的。
如何解讀,就請讀者親自到戲院理解。
導演也另外提及近年令他印象深刻,發生在馬來西亞對無身分者的剝削。疫情期間政府發放援助金,有公民資格的家戶安心入袋,沒身分的個體孤立無援,只有為生計承擔更高的風險。他坦承,曾經也考慮過用《富都青年》的題材凸顯這樣的現象,但最後還是將心力轉回對人的情感的呈現。
「我覺得在當今的世界裡,最重要的會是心裡那個名曰為愛的力量。它令人有能力去面對種種不公、殘酷的壓迫。」
「在遠東影展上,有評審提到我把一個有希望的故事,放在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他形容,這種做法就像一面鏡子,讓每個觀眾看完後可以反思。也許你看完後會覺得必須珍惜當下,會覺得只要人跟人之間還存在聯繫,便有希望存在。」
「我的電影如果能起到小小的作用,那就足夠了。」王禮霖說。
▌採訪報導:康樂|圖片來源:金馬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