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沾染到一點次文化氣息的人,大概都曉得安迪.沃荷這號人物。在六零年代,他的工作室「工廠」出入名流無數,其中雖然也有如吉姆.墨里森(Jim Morrison)隨手拋棄受餽贈的禮物(據說,那是一架金色的電話機),完全不甩盛情的狂人,李歐納.柯恩也在詩歌中諷刺沃荷作的一切只是「宣稱以新的觀點看待現代文化的排泄物」,但就是最不買單其市儈投機的反對者,也無法否認沃荷冷酷的符號消費邏輯,曾徹底顛覆藝術世界。
1968 年 6 月 3 日,安迪.沃荷與一名藝評員在工作室遭人行刺,二人雖然僥倖撿回一命,該事件卻也標誌著其藝術生涯的一個階段告終,在那以後,他變得更加孤立避世,工廠冠蓋雲集的盛況也在重重的保全措施下不復存在。
以上內容是從安迪.沃荷及大眾藝術史的角度所做的陳述。然而事件還有另一面向:瓦萊麗.索拉納斯(Valerie Solanas),那名槍擊安迪.沃荷的女人。
誰是瓦萊麗.索拉納斯?在工廠還對各類型名人奇人怪人敞開胸懷的時期,她以作家身分混跡其中,儘管索拉納斯從未成為沃荷身邊的紅人,卻也曾出演後者的實驗電影《我,一個男人》(I, a Man)。衝突始末迄今依然眾說紛紜,主流意見認為索拉納斯想討回自己的劇本不果,進而疑心沃荷想剽竊裡面的內容,亦有一說是該份劇本她另有存底,之所以採取行動,只是深深著迷於一旦出名就有人上門談合作的想法——無論如何,索拉納斯最終朝安迪.沃荷開了三槍,第三顆子彈傷及沃荷的脾臟、胃、肝臟、食道和肺,導致沃荷下半輩子都得與外科用緊身胸衣為伍。
隨後索拉納斯主動向警方投案,並因被判斷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而被判處三年徒刑,服刑一年。出獄後索拉納斯仍試圖跟蹤沃荷,並因此再次被補。此後,她數度出入收容所,身影也漸漸從公眾視野淡去,後半生過得極其窮困潦倒。但行刺安迪.沃荷畢竟還是二十世紀的重大文化事件,連帶也引起當時的人們對索拉納斯的作品的關注。
《人渣宣言》(SCUM Manifesto)於1967 年發表,由索拉納斯自費出版,是本激進女權主義著作,普遍認為SCUM是取自「Society for Cutting Up Men」的首字母縮寫,儘管索拉納斯事後反對此一解讀,但該標語卻完全吻合《人渣宣言》抱持的立場:主張對男性進行大規模滅絕。

在宣言開頭,她這麼寫道:「這個社會窮其無聊,因為社會的任何層面都與女性絕緣。有公民意識、肯負責任、想追求刺激的女性只能推翻政府、廢除貨幣制度、建立完整的自動化系統並消滅男性。」
索拉納斯隨後提出男性是不完整的女性的想法,並強調Y 染色體會帶來遺傳缺陷,導致男性情感受限、以自我為中心,無法擁有同理心並與他人進行真正的互動,因為男性無法與身體感官外的任何事物有所聯繫。
如同索拉納斯於法庭上將行兇描述為「一種道德行為」,刺殺安迪.沃荷不過是必要的練習,在《人渣宣言》中,她也試著從多個角度,論證根除雄性物種的道德性,她指責男人將世界變成狗屎堆,認為女人必須以自動化取代「金錢工作系統」,最終使男性喪失對女性的控制。為此,女性必須組成一支革命先鋒隊「SCUM」利用直接的行動與破壞喚起變革。
暴力勢在必行,那是建立由女性主導的烏托邦的必經階段,烏托邦裡沒有金錢疾病甚至死亡,儘管男性屆時不復存在,但若有人有捍衛現行制度那絕對是非理性的,因為此刻的破壞將服務於更美好的未來。

平心而論,《人渣宣言》裡頭充斥著偽科學論點,如前面提及的遺傳學,以及對佛洛伊德的陰莖羨妒的簡單翻轉(男人之所以想與女人結合,因為他想成為女人),它更像是精神病患者的囈語,是從作者一生中的憤怒、挫敗、渴望提煉出來的字句。微妙的是,在宣言發表十年後,索拉納斯在一次受訪中宣稱《人渣宣言》只是文學手法,從來沒有以其為名的組織,充其量只能算是某種心態或思考方式,她也強調出版社發行的版本對原作有多處刪節。據信,索拉納斯晚年仍處心積慮地籌備她的新版宣言,甚至對「仇家」安迪.沃荷已經離世的消息一無所知。
按現存紀錄,索拉納斯是名女同志(但她始終以無性戀者自稱),幼時遭父親性虐待,成年後因不滿接受教育的婦女只能成為某人的妻子,在理解到自己的主張永遠無法被學院接納以後便拋下學業,展開便車旅行並輾轉來到紐約,曾以賣淫維生(她惟二的小說與劇本內容均涉及相關經歷)。《人渣宣言》被認為開啟60年代激進女權主義讀物出版的濫觴,在這樣的脈絡下,「行刺安迪.沃荷」也被解讀為政治行動而非基於私怨。但正如我們在前言開闢了別於主流的另類視角,關於索拉納斯的生平,也存在另一個版本——她的親友表示,索拉納斯流連紐約期間,主要從事餐飲服務業,童年過得頗為快樂,且終其一生都與父親保持連繫。而她本人雖然被追奉為激進女權主義的先驅及殉道者,卻從來不參加女權運動。
受害者、反叛者、孤獨者……這些形象是否為索拉納斯蓄意經營的身分,如今我們不得而知,然而,當她的名字與安迪.沃荷發生聯繫時,《人渣宣言》必然會在流行文化中留下痕跡,這點並不會因其兩極化的立場而改變。

▌整理報導: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