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是藝術家郭奕臣來台北的第二十三年,也是他從西門町轉移陣地,搬到淡水八里的第三年。「橋GAP」個展,是一次Open Studio,也是給這段時間的註腳。如果你還記得三年前我們採訪郭奕臣時,他有多中意這棟由工業風咖啡廳改裝,緊鄰關渡大橋的工作室,眼下他的熱情已經延伸到戶外空間,與淡水的自然條件、地理空間緊密相連。
對於韌性、張力一類的詞,人們往往給予正面評價,卻忽略了那同時也意味著其人其事其物已經抵達臨界點,離失衡崩潰就差一根稻草。如同郭奕臣剛從緊繃的西門町轉移到八里時,便一不小心弄斷了自己的阿基里斯腱。不過,要說是這次的傷害啟發了日後出現在「橋GAP」的作品,或許不為過。橋與間隙是同時存在的,當一座橋梁被建成,也意味著在間隙的某個段落上,創造出無以名狀的空間,它位於橋梁的正下方,無法被賦予功能性或社會性的明確定義。如果橋代表彌合與銜接,那麼這樣的空間、間隙又可以怎麼被詮釋?
《無所事事的時》、《無所事事的分》


《無所事事的時》、《無所事事的分》是一組拆除機芯的時針與分針的時鐘,分別設置在郭奕臣位於新北「橋頭工作室」跟高雄「橋頭三合院工作室」門外。當機械無法計時,時鐘便不再是時鐘,時間成了難以捉摸的狀態,其中創作始終在發生,是以「橋GAP」的展期沒有設定期限。
羅聿綺,《無所事事的蛋》


獲邀為開幕活動進行創作的食物藝術家羅聿綺,推出的《無所事事的蛋》既是作品也是餐點,敲開外殼後即可食用,雞蛋的風味來自製作過程中裹覆在外的粗鹽及香料。羅聿綺提到,雞蛋看似完整無缺,但外殼上依然有間隙,也正因為間隙存在,味道才得以滲入。「裂縫不全只能作負面解讀,也可以是造成美味的關鍵。」而生命也是如此。藝術家邀請觀眾將蛋殼留在桌面上,做為展出的一部分。她強調,吃是一系列有意義的動作,食用方式,使用的器具,咀嚼的當下,餐後的狼藉,都是作品自身。

《STUPIN_Stop Putin_Stupino》

淡水河沿岸整修期間,郭奕臣的STUPIN藝術家共享工作室計畫曾先後招待了因烏俄戰爭而離開烏克蘭及俄羅斯的藝術家。烏克蘭藝術家認為STUPIN聽起來像是「Stop Putin」並在工地圍籬上塗鴉,俄羅斯藝術家則說,冷戰時期莫斯科近郊曾有一座音近「STUPINO 」(Сту́пино),專事研發軍火及衛星的行政區。解讀的歧異來自於出身背景的不同,在整修工期結束後,郭奕臣向工程團隊索取了該塊圍籬,期許觀眾能使用字母拼字標記屬於個人的文化轉譯。
《阿基里斯與月》



位於關渡大橋附近、八里左岸的觀景樓是一座奇異的場所,它的造型令人聯想到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現代主義建築,或是一座被遺忘的太空基地。《阿基里斯與月》是藝術家2019年未完成的「實踐街1號登月計畫」的延續,從橋頭工作室到觀景台,從觀景台的底座到頂層,沿途每個不起眼的角落都噴繪了烏龜形體塗鴉,它是悖論「阿基里斯與龜」中提前出發的龜,而觀眾就像在後頭努力趕路,卻永遠被搶先一步的阿基里斯。
研究發現,月球以每年平均3.8公分螺旋路徑遠離地球,而月球距離地球平均距離是384,400公里。好巧不巧,郭奕臣因運動傷害造成阿基里斯腱斷裂的縫合傷口,也約是3.8公分——3.8公分似乎是這場無限追逐中的最小單位。而當我們總算登上觀景台頂層,發現到的龜的實體卻僅僅是一具遺留的空殼。牠又再一次領先我們3.8公分。


《竹一條河流》(上)、《圍一道彩虹》(下)


眾所周知,淡水是一處潮濕的地方,那也是藝術家在復健期間,除了關渡大橋外最直接的感官衝擊。映入眼簾的氤氳溼氣,就像是無文字的書本,而橫跨淡水與八里兩岸的橋則是紅色分頁線。《竹一條河流》、《圍一道彩虹》是兩件一組也各自成立的作品,《竹一條河流》以除溼機蒐集環境中的水氣,導入冷凍櫃中凍成冰書。《竹一條河流》在從工作室移動至淡水八里界標的過程中將逐漸溶解,最終由藝術家親手從界標上送回淡水河,經過自然循環,再次成為除溼機中的水滴,整個過程即《圍一道彩虹》。在此,閱讀與物質三態變化畫上等號。

「橋GAP」展覽中有高概念性的作品,但無論是直觀或抽象,它們反映著郭奕臣對周遭環境的敏銳度。間隙、裂縫,一方面是創傷的隱喻及客觀化,令人聯想到藝術家的「缺席」母題,另一方面它又在公共空間友好地邀請陌生人釐清間隙的本質——那些難以在一般語言中找到定義的事物狀態。微妙的是,在藝術家的導覽中,觀眾可能更覺得自己在尋找某些令人感到快樂及愉悅的東西,我們似乎正從橋樑所暗示或創造的間隙,被拉回到橋的功能性——而藝術家藉此表述他當前的新現實以及身分。

▌採訪報導:康樂|圖片提供:郭奕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