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木質材料、樹皮為基調,自然與人工的朦朧邊界—張家翎|cacao 可口雜誌

在日本剛結束首次展覽「Nature as Metaphor」(自然作為隱喻)的張家翎以木質材料、樹皮為基調,做了多件以天然材質為主軸的作品。相較一些工藝創作者鑽研於材質自身的變化、可能與發展性,她更在意無論在材質、製程以至思想,三者交會的故事性。她並非特意鑽研於自然材料,僅是著迷於「自然性」這件事。最終的產出型態從不是她的創作目的,這些作品更好比一個媒介,紓解她最初的疑問並實現心中思想。

張家翎「自然作為隱喻」(Nature as Metaphor)在日本舉辦的首場個展,亦為2016至2019年間的創作回顧。

有工業設計、產品設計為基底的張家翎,過去曾有木工實作經驗,而在製作木製家具時,由木材廠或店家取得的材料,無論板材、角料,皆是加工處理過後的「木材」,當時她心裡忽然有個疑問:「從原木到規格材,所去除的部分是什麼?」因這個念頭,她多次前往了新竹橫山鄉的製材所,暸解了產業的鋸木流程,卻也看見了許多遺留下來的部分:樹皮、邊料、產業廢料,她為這樣帶有原始本質的材料所驚異,因而創作了「Second Nature」(第二自然,2016),將留有樹皮的邊材完整保留、再次重現樹幹的圓弧形態。

「Second Nature」(第二自然,2016)

當時,在實際製作時她遇上不少難題,不規則的自然材料其實難以加工,這也讓她完成一件以材質作為研究創作的「木非木」(Wood Not Wood,2016)的想法,探求自然材料的工業化可能,讓不規則材料轉為能夠被大量運用的規格材料,而發展了將樹皮平整化的製程。陸續碰觸樹皮使她對這項材料愈發有著濃厚興趣,又正巧遇上台南草屯工藝開授樹皮布這項古老不織布技術,相較過往創作,此次由工藝的角度切入創作,從材料的採集處理、到親手敲製塑形,在過程中漸漸理解材質的特性和極限,並擁抱樹種年齡、天氣變化和濕度等不可預期之變因,作品「Scalloping Series」(扇形系列,2017)即順應材料自然延展的形態,製作一系列扇子、刷子與掃帚。

「木非木」(Wood Not Wood,2016)
「Scalloping Series」(扇形系列,2017)

每個階段的創作,漸漸形塑她對於「自然與人工」所抱持的想法;今年新作「Floating Pattern」(浮樣)可以說是她這些年間的總論,也是思想的實現。她再次回到初次作品「第二自然」取材的製材廠,應用同樣的柳杉樹皮廢料,並結合樹皮軟化、平整化技法,使樹皮脫離其原生樣貌,由不規則圓弧輪廓轉變為俐落的四方平面,模糊自然與人工的分野,引向矛盾氛圍。

由於張家翎曾定居日本兩年半時間,這段期間她尤其受日本建築家影響甚深,從吉阪隆正、藤森照信、隈研吾、石上純也,到柯比意、王澍(非日籍建築師),他們對於自然的理解與文字,再再啟發她對於自然的想像同靈感。

「在一片礫灘上,人會揀起最接近卵形的石頭,即使在自然的環境下,人們的潛意識是追求幾何性的。機械作為一種精密、幾何、完形的途徑,因而符合人們所追尋的完美意識形態。」—法國建築師柯比意

當柯比意在「自然性」中看見「機械製造」的元素,張家翎心中開始反向醞釀──是否能夠擁有「精心製造的自然」?「精心製造的自然」,以自然作為隱喻,而隱喻作用於人工物上,使人工物散發自然之氣味。隱喻,並非對型態的既存模仿,也不止於材料的直接取用;而是通過抽象與轉換的過程,使「自然的脆弱性」與「人工的精確維度」,相互映照於生硬與洗鍊之間、笨重與緊張之間、精密與偶然之間,兩者的對比價值從中同時顯現,而沒有任何一個要素掩蓋彼此。

張家翎分享這次展覽新作「浮樣」前,她正在閱讀日本建築評論家兼建築師藤森照信的著作,當中他推論「塔」的建築原形是「柱」。日本長野縣的諏訪大社周邊,有筆直的高聳木頭立柱環繞,至今仍無法斷定其最初起源,然而與宗教信仰應具有密切關聯,讓我們試想:將龐然的巨大樹幹由平躺的狀態朝天立起,需要聚集多少人力與意志,才能共同完成。因此立柱作為精神象徵,獻予神或天。而後人們擔心立柱淋雨,紛紛加上屋簷,慢慢演變為目前可見之塔的形式。關於人的意志匯集、信仰展現,她深受這個想法而感動,也因此「浮樣」採取堆疊起高兩公尺的樣態來製作。意圖讓觀者迷惑且混肴,讓人們在充分理解材料本身、抑或物件是如何形成之前,隱約意識到自然與人工的朦朧邊界。

「Floating Pattern」(浮樣)2019

「人類登上月球已然五十年,科技高速發展的現今,一切事物都在轉移和虛擬化。有時在想,我果然還是需要一些對於物質的實感吧,觸感、溫度、細膩或刺痛。一個人若能夠堅持去做一件純粹的事,那該是多好的。」——張家翎

自然材料的脆弱使得人們卻步,「捨不得」。然而關於這些使用,其實她是相當樂見的。磨損、褪色、衰敗,都是作品週期的部分;自然材料本質就是不斷在變化的。她所喜愛的自然觀是脆弱的、一瞬的、不可再現的。她聊到:「當看到花綻放時,我感覺她美,也因為我已預見她的凋零。」常有人說她的作品帶有些禪性、詩意,隱隱接近日本wabi-sabi的哲學,但她個人並不感覺特別往日本思想靠近,這或許就像她不太去想像未來,因為過去在日本工作居住兩年,今年中搬去瑞士重新展開生活的她,感覺自己仍處於一個經常變動的階段,不斷經驗、感受與釐清;朝向自己喜愛的靠近,不喜愛的則漸漸自它遠離,她感覺自己是這般被形塑出來。她用玩笑的口吻說:「大概和髮型一樣,想像的不一定適合自己,久了自然會發現自己適合的模樣。」


關於創作者:張家 Chialing Chang自台灣科大修習工業設計後,曾於台北、東京兩地投入產品設計職務,目前在瑞士洛桑藝術大學 (ECAL) 進修奢侈品與工藝設計。其個人創作致力於實驗各種媒材、探究物件純粹的美學,並通過設計的精確手法,試圖引出自然的本身姿態或潛在風景,使人們感知。

▌採訪報導:Kuo sinsin|圖片提供:張家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