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冠度假村》歡迎預約入住!每個人都是頻道,每個人都是內容製造者|cacao 可口雜誌

進入《新!王冠度假村》(Corona Villa)的展示區域,是難以言喻的感受。我們這麼說吧,它那光亮的、彷彿可透視的接待櫃台,在陰暗的空間裡顯得新潮又具現代感;但你不難注意到接待人員身後的閉路監視畫面:如電梯般的玻璃匣子裡,有名穿著浴袍的男人正接收指令;面對眼前的螢幕,他原地踏步一樣的跑起來。

如果你為這樣的反常舉動訝異,接著所見會讓你更加吃驚。展區裡一個個玻璃匣子,就像好萊塢電影《鋼鐵墳墓》的造景還原;但裡頭的被監視、下達指令的人,並不是被反派捉來,而是自願進入這個被凝視的場域「度假」、「擺脫日常勞動」。

導演Baboo之所以選擇度假村為作品意象,是察覺到「防疫旅館」這個說法的矛盾諷刺之處:既為防疫,又為旅遊。它看似事事為你的健康著想,實則嚴格約束你的行動自由;它刻意經營旅館特有的輕盈愜意感,卻不改你遭到集中隔離的事實:你的身心狀態均為人掌握。

由「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導演Baboo提出概念,協力「進港浪製作」團長洪唯堯(互動指令)、視覺藝術家張暉明以及活躍於國內外劇場、美術館的孫瑞鴻(影像設計)共同創作的《新!王冠度假村》已於8月1日,在台北市立美術館正式揭幕。該作品採線上預約方式,每日均有五個時段開放觀眾體驗;目前八月份場次皆已額滿,感興趣的讀者可在8月15日、9月15日於線上辦理入住登記。

圖從左至右:活躍於國內外劇場、美術館的孫瑞鴻(影像設計)、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導演Baboo以及 「進港浪製作」團長洪唯堯(互動指令)。

專訪《新!王冠度假村》概念導演Baboo、活躍於國內外劇場、美術館的孫瑞鴻的孫瑞鴻(影像設計)以及「進港浪製作」團長洪唯堯(互動指令)

看,與被看,與被看,與被看

你很容易把《新!王冠度假村》與影集《黑鏡》中的近未來世界聯想在一起;不過,真要論起該展覽的科學幻想成分,那會更接近日本漫畫家藤子.F.不二雄所定義的「科幻」:日常生活中的些許不可思議。科幻,不必然是技術發展到極致的烏托邦/惡托邦(Utopia/Dystopia)前景;正視與己關係密切、卻難以察覺到的危機,更能對時代作出不失準的思考。

看不見的病毒,無疑符合前段所陳述的危機,但病毒並非《新!王冠度假村》隔離、監控意象的唯一指涉;人與技術互動的過程,也是一種妥協、潛移默化的過程,從其中觀察社會關係的轉變,撩起人們對此轉變的意識——對政治與歷史的意識,也是創作團隊的心思所在。

沿著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於1975年提出的「環形監獄」(Panopticon)思路,創作團隊在美術館中設置了由四面單向玻璃幕組成的「客房」,並於其角落安裝攝影機,讓入住體驗的「房客」處於被觀察、被隔絕的狀態。在傅柯的思想體系中,觀看者與被觀看者的不對等關係,將使受刑人從心理層面形成自我約束的力量,從而擔保權力有效率地運作;但《新!王冠度假村》在參照傅柯詮釋的同時,卻也嘗試解構這樣的二元關係。

「傅柯講的『環形監獄』有一個中央監控單位,監獄裡的其他人則處於監控底下,」導演Baboo說:「可是在社交媒體時代,反而是裡面的住民和中央監控形成共謀,你是被看的,但你某種程度也是在自我展示。韓國哲學家韓炳哲把這種眉來眼去的關係稱作『透明社會』,由偷窺狂和暴露癖共同組成的『環形監獄』。」

暴露癖對偷窺狂的存在有所意識,卻不會迎合偷窺狂的目光;他曉得自己的言行正被觀看,只是麻木無感。《新!王冠度假村》以裝置藝術的形式捕捉網路直播熱潮中的幽微心理,為展覽主題《在藍天之下: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交出一份漂亮的答覆。

疫情危機下,藝術家的自省與突破

自疫情爆發以來,2020上半年的藝文演出等同停擺;《新!王冠度假村》是創作團隊在這段空窗期,應北美館策展人蕭淑文、客席策展人耿一偉邀請,對全球化、疫病、環境危機等命題作出的回應;它同時也是表演工作者的自省:「在完全沒辦法接觸藝術的背景下,藝術家在這個時代可以做什麼?失去在場性的藝術,還能有什麼樣的發揮?」Baboo說道。

從外觀來看,你會覺得該展覽像錯落在美術館中的小劇場:在經過設計的情境中,五位藝術家透過鏡壁上的螢幕,與觀眾作即時互動。「我會將這個體驗稱之為參與性。」洪唯堯解釋:「在這裡觀眾保留自己的意識,用自己的身分面對作品與創作者對話,用自己身分思考、回應作品;我們不會有太假、太誇張的呈現,因為假的東西就是說故事,觀眾就像在看戲,置身事外而不思考。」

儘管在該空間裡,藝術家是憑著自己的專長,為「房客」提供客房服務;但「房客」所能感受的,卻是不完整的經驗及體感。「螢幕中的藝術家會帶著你去看海,讓你跟著他的步伐原地踏步,你因此會有行走的錯覺,我們也設計讓風吹在你的臉上;當藝術家在海中撿貝殼時,你也可以將手伸進預先準備的水缸中,感受到水與貝殼的觸感。」Baboo聊到:「不過,這種物質上的、體感的共通性,也提示了你的肉身留在此地;你實際上是不在場的,體驗永遠只有半套。」

存在斷裂的連結,將促使人們察覺其中的矛盾;此即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所稱的「疏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令觀眾與作品保持審美距離、令觀眾的情緒不再處於單純被動的狀態,讓故事牽著鼻子走;而是能理解創作中的政治意涵,進而將看戲的經驗沿用到劇場外的生活。

那麼,《新!王冠度假村》希望觀眾收穫到什麼?其實,創作團隊對此並無定見。「我認為這作品就是邀請,只要夠好你就會進入設定的情境中;至於你體悟到什麼,我們並不過問。」Baboo補充道:「這也是劇場跟美術館的歧異之處,我們團隊都是戲劇背景出身,平時在觀眾全程參與演出這件事上有所堅持,但在美術館的觀眾卻是不受拘束的;我們還在找兩者間的平衡,好給予觀眾更高的自由度。」

不過,倘若藝術家所提供的體驗/服務是藉由科技傳遞給終端的觀眾,觀眾亦可以按自己的意願開始或中止演出,臨場感、「定點的劇場」還是必要的嗎?

「『表演』會無法達成。」負責影像設計的孫瑞鴻說:「像我們這樣的演出,如果放到網路上,它的質感會顯得很塑膠。」美術館的情境有其必要性,正因為臨場的「觀看」與「被觀看」無法移植網路世界;情境場域不同,人所採取的行動也會截然不同。試想,與在辦公室工作比起來,讓你反鎖在家中執行任務,態度及效率上肯定有差異。

「線上、劇場、美術館都有既定的形式,各有各的觀看的方法。」換言之,劇場與美術館結合不會是純粹的跨領域,而是打破規則,「在既有的形式中找出新的形式,必須突破現有的語彙才是創作。」孫洪瑞強調:「《新!王冠度假村》不是劇場、不是展覽,我們是一面進行這件作品,一面為它尋求定義;觀眾可以看三分鐘就走,也可以從早看到晚,而這樣的自由在劇場是不可想像的;參與者之於作品的關係也因此有了豐富的層次。」

健忘的人是歷史前進的原動力

在《新!王冠度假村》的空間裡,創作團隊佈置了一定量的故事線索;這些線索源自於被隔離者的真實經驗,「打個比方,在『夢境』這個段落,你會聽見一個為了躲避疫情而回到台灣的男人的聲音;接著,螢幕上會出現防疫旅館外一成不變的景色;而我們提供給「房客」的行李,就是這名被隔離者所攜帶的物件,其中有他的隔離日記。」Baboo說:「這裡出現的一切讓你覺得它們是過去式,但我們的情境其實設定在當下;這就是你的生活,只是你忘了自己處於疫情風暴中。」

如前所述,《新!王冠度假村》並非近未來的架空世界,它的世界觀建立人類必須與新冠病毒共存的假設上。未來將會如何,科技將有什麼樣的突破,二者皆非這件作品的重點;重點反而在於,造成人們恐懼、焦慮的疫情成為週期性現象時,人們該怎麼因應這樣的新常態?

「《新!王冠度假村》是面對疫病生活的提案。」Baboo表示:「它的結論有一點重量,『人類善於遺忘』。」在導演的觀點中,該情境類似於「前世今生」,人們帶著空白來到此地,最後經歷到的卻是自己遺忘的故事。「就像現在很多人不戴口罩,大家都忘了幾個月前的恐懼;那,下一次我們會遇到什麼?但也因為如此,歷史才可能繼續下去。「歷史為什麼會演進,就是因為人一直在遺忘;如果說歷史是不斷的重複,那也會是『重蹈覆轍』的重複。」

Have Fun

為創作理念尋找新的藝術形式、就當代狀況進行提問,對《新!王冠度假村》的創作團隊而言,是藝術家的任務;該作品即他們的論點,用以思索物質如何影響著人們的思考與行為模式;不過,誠如創作團隊所言,他們其實無意誘發特定的反應或感受,「你無法預期觀眾會有什麼反應,超乎預期就是最棒的。」如同導演Baboo將作品稱為「邀請」,在訪談的最後他也想送給所有對展覽感興趣的讀者一句話:Enjoy!

企劃編輯:康樂|攝影:張景瑞|動態攝影:黃煒鈞|拍攝場地:台北市立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