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惡童日記》,腦海裏總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在無人的舞臺上,有一位孩子怔怔的望向觀眾席,眼神渙散,臉上一副無可無不可的表情。
而其實整個空間正在劇烈搖晃。滿室狼藉。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Agota Kristof)的惡童三部曲,是關於分裂的故事。梁文道在九月的《開卷八分鐘》內,用了四天的時間去談這三部曲,而他也是用分裂入題。梁文道的介紹,一如以往地精準、有啟發性,但使我留下最深印象的,竟是他簡單不過的一句「看完之後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簡單得如同克里斯多夫的小說風格。冷峻、精確,像貼面的刀刃。觀察、紀錄、描述,不帶感情得像醫學報告,下一步是宣佈死亡。最簡快明淨之處是醫院與集中營。
在訪問中,她說幼年居住的城市內看見過納粹集中營。然後又是另一個國家的入侵事件:人們毫無道理地死去,像接收簡單的舞臺指令。種種荒腔走板的脫序、荒誕、傷害,都像在一個封閉舞臺上強逼性重覆、迴轉。而那個時代的孩子卻必需故作冷靜觀看眼前這一切,他們必需保護自己。惡童克勞斯、路卡斯僅能考慮自己的生存,並為此預早練習如何生存下去。他們互相辱罵,「拿皮鞭抽,然後問對方痛不痛,然後兩個人都說不痛不痛」。
於是我們閱讀《惡童日記》,看見那些被毀壞的孩子敘述這一切。明明那些痛苦、憤怒、悲哀足以搖撼整個大陸,但她選擇了若無其事地、極其克制地寫。彷彿一切都說盡了,但那遠不是所謂完整。她明明知道文字底下暗流湧動,她寫的全都瞄準核心,卻同時擦肩而過:克里斯多夫說過「一本悲傷的書,它都不可以和生命同等悲傷」。
她在2011年七月的時候離世。但她在去世前數年前已說過不再寫作。
我無法清楚說出重讀《惡童日記》三部曲是何種感受。有時候連說悲傷都好像顯得太廉價。在承受過那種足以壓垮一切,輕易把你按倒在地的暴力之前,有些東西注定無法言傳,言語、書寫都只是在見證它的缺席。永遠的創傷性後遺。
「我感覺到後面那美洲豹的喘息就在我身後不遠處。我不敢轉身,也無法前進,兩腳就死釘在地面上。我恐懼得要命,一直在等待那頭豹撲上我的背,接著從肩膀到大腿把我撕得稀爛,然後再撕裂我的頭、我的臉。我在等待那一瞬間的到來。」《第三謊言》內的這一個時刻沒有真正降臨,我們卻終究無能反應,永遠被懸擱在克里斯多夫那瑰麗的異夢之內,而她早已轉身遠離。
我想起她寫的小說《昨日》,全書最後一句是「我不再寫作」。

字花談書:如此時代,怎樣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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