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電影裡的女人:對女性的關注,也是對自我的絕對誠實|cacao 可口

楊德昌電影。你可能第一個想到的是少年張震那雙清澈卻迷惘的眼睛,可能是持著手電筒向上方探望的小四,也可能是那個拿著相機,說因為你看不到,所以我拍給你看的洋洋。

這種邊緣、「你看不到」,來自於被社會歸類為弱勢群體的視角,定義了楊德昌的電影。有趣的是,儘管我們在前一段以青少年角色為例,真正貫穿導演作品的,卻是對女性經驗的關注。

即使《青梅竹馬》有侯孝賢,《恐怖分子》更是齊集了台灣現代劇場的三位傑出人物——李立群、金士傑、顧寶明,這些電影給你留下更多印象的,肯定還是蔡琴與繆騫人,首次指導的短片《指望》,也迥異於同收錄在《光陰的故事》其他以男性為中心的三部作品。

「女性視角可以提供更好的理解角度。它能讓觀眾更直接意識到題材的敏感性。畢竟,生長在傳統中國文化的男人往往是麻木不仁的。」在一次採訪中,楊德昌曾這麼說。麻木不仁,是因為自以為洞悉一切,或偏執地判斷對錯。《牯嶺街》裡纖細敏感的張震,與《恐怖份子》中精神錯亂的李立群其實是同一群人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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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可以在楊德昌的電影中找出另一個對照組合,《恐怖份子》裡戀慕影中少女的富二代,與《一一》中的小男孩。二者與相機皆有交集,導演嘲諷前者以真相保管者自居的顢頇,對洋洋的天真卻有寄予溫暖。在《一一》,洋洋的長輩、姊姊依然惶惑壓抑甚至腐敗,但這個多線情節的故事卻是以男孩為主視角,我們或許可以推測,那是導演在對新世紀的盼望。Photo via DVDFr

從《海邊的一天》開始,楊德昌的鏡頭便對準台北中產階級的生活,反思舊價值觀及家庭關係,也針砭全球化時代、新自由主義浪潮對它們的摧折。人的慾望、情感、生活方式間的交集與衝突是故事核心,主角則是八九零年代,社會高速轉型時期正值青壯年的男女,女人思索自己的未來、需求,不甘只是服從傳統賦予女性的義務,而男人多半無法適應這樣的劇變,他們不知所措,自傷自憐。

《海邊的一天》劇照。Photo via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青梅竹馬》劇照。Photo via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對婚姻、父權體制感到不滿痛苦的女性,不得不堅強獨立——她们渴望強韌的情感紐帶,但不能以犧牲個人事業為交換條件,她們敢於表現情慾,但不能屈居被動弱勢的一方。很難說是《海邊的一天》的張艾嘉,還是《青梅竹馬》的蔡琴其中哪一位更能概括楊德昌電影中的女人,可以肯定的是,從《牯嶺街》的少女楊靜怡,到《一一》的婦女金燕玲,楊德昌始終注目女性在面對各種生活和社會挑戰時的複雜心理。

當然,據此稱楊德昌是為女性主義電影工作者又太過了。必須留意的是導演在作品裡透露出的矛盾情感,似乎,這些角色既是他嚮往的女性,也是他無能為力的女性。《牯嶺街》中小四毅然決然的一刀是青澀愛戀的灰滅,也是信念轟然倒塌的絕望,以致最終只能靠暴力進行反撲,或等著被另一個愛恨交加的男人,將原本該牢牢抓緊在自己手中的刀刃反轉過來,肚腹血流不止的同時,遙想著往昔光榮美好的日子。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場照。Photo via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拍的是女人,實質呈現的還是男人。參照現實,我們能聯想到楊德昌逝世至今,仍三不五時便被閒人拿出來嚼舌根,論證「為什麼楊德昌是偽君子」的話柄。與蔡琴的情史,婚外情後的第二段婚姻,都令他的電影像(過早完成的)懺情,情感方面的弱點在電影中被曝光、放大、辯證,那也許不光彩,卻是絕對的誠實——面對自我的誠實。

▌企畫編輯: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