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亞里士多德一起擁抱人生的缺憾:幸福不是得到就永恆擁有,而是在不完美條件下磨練出的經驗|cacao 可口雜誌

你想從日常生活中獲得什麼?也許是花時間陪伴家人,也許是一份更有意義的穩定工作,或者是有個好身體。但是,你為什麼要這些東西呢? 人們為幻想中的幸福生活,整理了越來越多的評判標準,如人際關係、工作、家庭、身材及飲食是否會讓你感到幸福?如果不是,那麼你是不是哪些地方做錯了?在現代社會中,「要幸福」變成人們至高追求的目標,按照這種邏輯,不幸福變成了至惡,然而有證據表明,過分追求幸福會帶來更大的抑鬱風險。

歷史學家里奇.羅伯森(Ritchie Robertson)在他的書《啟蒙運動:對幸福的追求》(The Enlightenment: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說到:啟蒙運動不應被理解為理性價值本身的增長,而是人們通過理性追求幸福的過程。現代性的這種決定性智力力量與幸福有關,我們今天仍在努力應對這一問題的局限性。

現代人們總是著重所謂的幸福技巧,而我們的幸福觀主要局限於實際生活層面,而非哲學層面。我們關注的不是幸福是什麼,而是如何獲得幸福。從醫學的角度來說,我們傾向於將幸福視為悲傷或沮喪的對立面,暗示著幸福來自大腦中的化學反應。感到幸福意味著使你悲傷的化學反應變少,而使你高興的則會變多。

著名的美德倫理學家瑪莎.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稱,現代社會將幸福視為滿足感或愉悅感,使得幸福成為最高原則的這種看法,從定義上賦予了這一心理狀態以極大價值。勵志書籍和積極心理學這樣的概念,有望釋放這種心理狀態或幸福心境。但是哲學家們往往對這種看法持懷疑態度,因為我們的情緒轉瞬即逝,原因並不明晰。他們提出了一個相關但更廣義的問題——什麼是美好的生活? 

image via The Life and Death of Marina Abramović

痛苦是活著的必然產物之一

答案之一是畢生致力於自己喜歡並能帶來樂趣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體驗樂趣的生活才是美好的生活。 不過,樂趣最大化並不是唯一路徑。每個人的生活,甚至是最幸運的人的生活,都充滿了痛苦——失去和失望導致的痛苦,身體病痛、持久的無聊、孤獨或悲傷引發的精神痛苦。痛苦是活著的必然產物之一。

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Epicurus)而言,美好生活是痛苦最小化的一種生活。無傷無痛使我們心平氣和。這一概念與現代人的幸福觀有共同之處。是否能與自己和平相處的判斷標準,將幸福和不幸福的人區分開來,沒有人會認為充滿痛苦的生活會是美好的。但是,痛苦最小化真的是幸福的本質嗎? 

要是美好生活會增加我們所經歷的痛苦該怎麼辦?研究表明,情感依戀與幸福相關,但我們憑經驗知道,愛也能遭致痛。如果痛苦是必要的,甚至是可取的,那又該如何?不再關心父母、子女、伴侶和朋友,完全將其從自己的生活中驅逐出去,可以避免所愛之人死亡帶來的痛苦。但是,儘管如此,沒有情感依戀的生活在某些重要方面是不完整的。直接地說,生活中的所有美好事物都會帶來痛苦。不論你是在創作、跑馬拉松還是生孩子,在收穫令人歡欣的結果之前,都會不可避免地經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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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樂主義者的幸福是精打細算並以最有效的方式使痛苦最小化 

伊壁鳩魯可能會做出以下回應,痛苦的必然性實際上使心平氣和的狀態更具吸引力。接受不可避免的狀況並努力將危害最小化,是生存的唯一途徑。你也可以將痛苦最小化作為行動指南。如果創作這一過程,造成的痛苦多於完成它帶來的愉悅感,請不要創作;但是,如果現在經歷疼痛,可以避免在未來遭受更大的疼痛(例如戒菸以預防癌症),那麼這種疼痛可能是合理的。

享樂主義者的幸福,這種幸福觀過於簡單,無法反映現實。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論道德的系譜》中提及:我們並不是單純為了追求更多的樂趣而忍受痛苦,因為人……並不否認痛苦本身;他想要痛苦、他尋求痛苦,只要有誰給他指出忍受痛苦的意義。尼采認為痛苦不能通過享樂來緩解,而應通過意義。他懷疑我們是否能找到足夠的意義,使我們經歷的痛苦變得有價值,他的見解指出了伊壁鳩魯對美好生活的看法存在缺陷。

有意義的痛苦生活可能比無意義的快樂生活更有價值。界定幸福是什麼本身就已經夠難了,現在我們還得定義有意義的生活。 但如果我們先把這個棘手問題拋在一旁,我們仍可以看到,現代人將幸福視為最高原則的看法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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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一個不高興的人,總好過一頭高興的豬

哲學家穆勒(John Stuart Mill)意識到功利主義觀點,將快樂提升到了最高的地位,是一種僅適用於豬的「粗俗哲學」。他表示,不滿、不幸福和痛苦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成為一個不高興的人,總好過一頭高興的豬」。他還認為幸福十分重要,但後來又發現若以幸福為目標,則很難實現幸福本身。 

相反,穆勒認為應該聚焦於其他善行,如果你夠幸運,那麼幸福就伴隨而來。但這也暗示了美好的生活可能是不幸福的。穆勒的見解和亞里士多德早在兩千年前就提出的觀點不謀而合:幸福帶來的短暫快樂次於良好生活,即實現亞里士多德口中的eudaimonia,其字義源於兩個古希臘詞,eu表示「好的」,daimon表示「心靈」或「自我」,雖然常被譯為幸福,但仍不夠準確,一些學者傾向於譯成「人類的繁盛」。無論是哪種譯法,它都與現代的幸福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亞里士多德的繁盛觀點非常複雜,因為它納入了個體滿足感、道德美德、優秀、好運和政治參與;與伊壁鳩魯關於痛苦的計算觀點或關於快樂的「粗俗」觀點不同,亞里斯多德的繁盛主張與其所描述的人類一樣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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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現代幸福觀認為的那樣,它是生活的終極目標;但是,與幸福不同,eudaimonia是通過習慣和行動來實現的,而非精神狀態。幸福不是你體驗或獲得的某樣東西,而是你做的事情。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科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中寫道:一隻燕子和一天的陽光明媚無法形成春天,一天和一段很短的時間,也不會使一個人得到極樂和幸福。換句話說,人類的繁盛是一生的事業,因為這必須通過人們每一天的行動來培養。像功利主義者一樣,亞里士多德認為幸福和美德密不可分。 

對亞里士多德而言,美德是在極與極之間達到平衡或中庸的特性。例如,在膽怯和莽撞之間存在勇敢;在吝嗇和揮霍之間存在慷慨。在兩極之間保持平衡是明智的行為。不過,功利主義者將道德歸結為幸福,但亞里士多德認為若要達到eudaimonia的狀態,美德是必要的,但光有美德還不夠。我們無法以無德狀態實現人類的繁盛,也不能以美德作為通向eudaimonia的捷徑。相反,美德行為本身就是eudaimonia的一部分。 

亞里斯多德認為,「是什麼使人感到幸福」和「是什麼使某人成為好人」這兩個問題無法分開回答。美德與生活美好之間的關係,是古代哲學的定義性問題。而這仍是當下的我們懸而未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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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幸福是一種情感狀態,不如說是我們與他人建立的良好關係

亞里士多德認為,我們通過實踐思考、推理等獨屬於人類的能力來達成繁盛。而思考和推理既是個人行為,也是社會活動,因為「人類不是孤立的個體,人類的優良美德無法完全由隱士體現」。如果繁盛需要人與人的互動,那麼幸福也是如此。不過這還不能保證一定能達成人類的繁盛。亞里士多德認為,命運把幸福狠狠地捏在手裡,那些不可控事件通常使得繁盛(和幸福)化為泡影,如戰爭、單戀、貧窮和全球性傳染病。

儘管命運常使人失望,但這種觀點並不會抵消人們對eudaimonia的追求。幸福不是得到就永恆擁有的精神狀態,而是在不完美條件下磨練出的經驗。認識到這點,並不能保證你擁有美好生活,但它將驅散你對永生滿足的虛妄幻想。在現代觀念中,我們常誤解幸福,因而更容易失望。任何有價值的人生都不應以享樂主義或功利主義幸福觀設定的標準為參照,其擁躉者註定會因人生的痛苦而導致希望破滅。和亞里士多德一起擁抱人生的缺憾,在命運的洗禮中繁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