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意識到別人很少想到你之後,你就不怎麼關心別人怎麼看你了。」——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無盡的玩笑》
你和我都是這顆星球上最具社會性的物種中的一員。沒有一個人類能夠獨自活下去。要想求得生存、大步前進,無論是跟朋友、配偶、隊員、同事們合作,還是跟敵人、對手、競爭者對決,我們都必須和別人協調一致。可以說,能夠想像別人腦子裡在想什麼,從而更加理解別人,是我們的大腦最偉大的技能。推斷別人怎麼想、相信什麼、感覺如何、想要什麼,時時刻刻指引著我們的日常生活。這就是你的第六感在起作用。
理解他人的最大障礙之一是過度的自我中心主義。之所以你看不透別人的心靈,是因為你壓制不住自以為是的衝動。你克服不了自己的經驗、信念、態度、情感、知識和視角,因而意識不到別人看世界的角度或許跟你不一樣。哥白尼或許已經把地球移出了宇宙的中心,但這顆星球上的每個人都還穩穩地待在自己小宇宙的中心。
自我中心,同樣意味著自己會對自身的過錯和缺點也過分清楚 ——比如你很容易想起自己在愛人經受了一天工作的折磨之後,你還挑惕他,再比如,你不小心打破了碟子把它們扔進垃圾桶,雖然還沒人看到,但你自己卻過意不去。比起自己的毛病,你更難注意到伴侶的主觀惡意和笨手笨腳。
婚姻生活中自我中心的誇大其詞始終如一,但不要灰心,在婚姻之外,比如在工作團隊之中,這種情況可能還要變本加厲。在婚姻關係裡,克服自我中心傾向只需要多想想一個人就夠了。這還不太難。但隨著群體成員數量的增加,你將會忽視的人也會增多,所以,你自我中心的程度就會更強。
論自我中心的舞台
認為別人應該將更多的功勞歸之於你,這只是我們廣闊無邊的自我中心大陸上的一隅。當這一傾向達到極端時,自我中心的思考模式將會變為妄想狂,認為別人都在想著你、說著你、看著你——實際上並沒有。如:當你在路上滑倒了,是不是被路人看笑話的尷尬之痛遠比肉體之痛還深?或者,在會議上說了什麼傻話,之後看每個人都覺得他們在散會後會交頭接耳地嘲笑你?再或者,忘了某個重要的新朋友的名字,感到極度尷尬?或許整個世界都是舞台,很容易就感覺到我們恰恰站在舞台中央。這不僅讓我們高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的分量,還讓我們高估了別人關注我們的存在感的程度。
心理學史上最著名的學位論文實驗:伊麗莎白·牛頓(Elizabeth Newton)的「敲擊實驗」(tapping study)。在這個實驗裡,被試們兩兩一組。每組裡頭隨機找一人充當「敲擊者」,另一人為「傾聽者」。敲擊者收到一個有著25首歌的歌單,每首歌他都很熟悉,比如《America the Beautiful》、《Rock Around the Clock》等。然後實驗人員要求敲擊者挑出3首歌,分別敲出節拍給搭檔傾聽者聽。他們背對背坐,所以不會洩題。敲完後,敲擊者將估計傾聽者猜對歌名的機率,而傾聽者則會寫下答案。實驗結果令人震驚。平均來說,敲擊者會估計傾聽者猜對的概率是50%,但實際上只有2.5%!
現在,我們很容易理解敲擊者和傾聽者之間的巨大落差。相較之下,敲擊者就是熟悉這幾首歌的專家,他們已經對旋律瞭如指掌,敲節拍的時候歌聲就在他們的大腦裡迴響。但傾聽者卻對這旋律一無所知,在他們聽來,那簡直是一串音樂摩斯密碼。關鍵之處在於,敲擊者就是不能認識到,他們腦海裡的立體聲旋律經由手指這枚發聲筒傳輸之後,在傾聽者腦海裡是個什麼樣。
沒人會只通過敲桌子來溝通,但無論是誰擁有某一領域的專業知識,棱鏡問題都會影響到他:老闆對提案早已熟悉,但他要試著把想法傳達給新客戶;發明家對自己的發明的重要意義如數家珍,但還要講給不耐煩的風險投資人聽;同事只想戲弄一下新員工,但新員工對調戲者的善意卻一無所知。專家的問題在於,你認為在自己腦子裡很清楚的東西,別人對此也應該相當清楚,但實際上他們卻很不清楚。

空白狀態、電子郵件和上帝
專家的問題,只是把我們的心靈投射到他人之上所導致的諸多錯誤之一:錯以為別人就像我們自己一樣認識、思考、信仰和感受。當然,我們也沒有把自己完全投射到他人之上。某些情況下,我們投射的概率高一些;面對某些人,我們投射的程度深一些。我們對別人知道的越少,就越容易用自己的投射來填補空白。保守黨和自由黨不知道「平均來說」人們是怎麼想的,也不清楚怎麼讓從不投票的人去投票,所以他們更多地只能依賴於他們對自己的看法。問問保守黨和自由黨,他們的鄰居怎麼想,他們的父母怎麼想,他們的配偶怎麼想,你聽到的答案就遠沒有那麼自我中心主義了。對別人的心理越不了解,棱鏡問題就越嚴重。
理解了這一點,你就能解釋電子郵件問題和上帝問題了。
我們先來處理大問題:電子郵件問題。我們與別人溝通的成效不僅取決於我們說了些什麼,還取決於我們怎麼說。評價一個人:髮型不錯、這個問題提得好、很棒的主意,伴隨著特有的聲調和臉上的笑容,有時是一種恭維,有時卻是羞辱。然而,這些微妙之處卻無一能夠通過電子郵件表達出來。或許用電子郵件溝通並沒有用摩斯密碼寫出來的小說那般難懂,但這種文字介質的溝通方式,包括電子郵件、Twitter等,雖然能夠傳達說話的內容,但是微妙的語境卻難以傳達。因此,與面對面溝通相比,它們就變得面目模糊起來,更容易受到自我中心的干擾。
電子郵件、短訊、Twitter等模糊的媒介為誤解提供了何等豐沃的土壤。使用這種媒介溝通的人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些什麼,於是自以為表達得清楚明白,信息的接收方明明無法準確理解,卻很肯定自己闡釋得很對——結果,雙方都很驚訝對方怎麼會那麼蠢。
在你嘗試理解他人心靈的過程中,語境越是模糊難辨,你自己的視角對於理解產生的影響就越大。如果你真的想理解同事、競爭者或者自己的孩子,請不要依賴現代化的溝通方式,它們只是給出了對方的一種現代化羅夏墨跡測試(Rorschach test)結果而已。Twitter不會讓別人理解到你的深刻思想和廣博視角,只會讓他們一再確認你就是這麼蠢。

現在來看看另一個問題:上帝。正如溝通的媒介可清晰可模糊,你理性思考的對像也同樣如此。不需要依賴自己的信念,你就能知道歐巴馬是自由主義者,小布希是保守主義者。他們都清楚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信念,身上貼著自由黨和保守黨的標籤,別人也會告訴你他們的政治傾向。他們的信仰是比較明確的。那些能無須顧忌就告訴你自己政治傾向的人,比如你的配偶、朋友、孩子、鄰居等,他們的信仰也清晰明確。甚至普羅大眾也會在民意調查時袒露心跡。但是別人越不願意、或越不能夠讓別人得知自己心靈的一言片語,那麼他們的心靈對你來說就越像一塊白板,等著你自由映射自己的猜想。
說回上帝。上帝的信徒在考量重大議題的時候,極少諮詢人類,常常詢問天意。這些議題無所不包,從道德議題一直延伸到個人議題,前者比如同性戀婚姻、墮胎、殉教等,後者比如生涯規劃、擇偶等。問題是,上帝從不回答民意調查,而所謂記錄上帝言行的書也是眾所周知的意蘊豐富,任由人們自由解釋。世上的許多戰爭就是由此而來:雙方爭論上帝究竟是想還是不想做某件事,而各自都認為上帝站在自己這邊。
「讀的都是同一本聖經,祈禱的也是同一個上帝」, 林肯在第二個任期就職典禮上說道,彼時正是美國內戰的白熱階段,甚至每一方都求助於同一個上帝反對另一方。這看起來有些奇怪,怎麼有人竟敢祈求上帝的幫助,奪得別人靠血汗掙來的麵包;但我們還是不要論斷別人,以免別人論斷我們。
很不幸,只有極少數人擁有林肯的自省天賦。耶穌究竟是相信小政府還是大政府能夠有效幫助窮人?宗教是該譴責還是寬恕同性戀婚姻?上帝想讓你辦那筆房屋抵押貸款嗎?上帝想讓你富裕嗎?
就像任何信念一樣,這些有關上帝的信念也都有多種來源。就某些議題而言,宗教的立場很明確,個人的信念無關痛癢。畢竟,是宗教創造了這些信念。但宗教並非緊密相連,上帝本神也成了一種棱鏡問題——因為人們用自己的形象塑造了神的形象。自古以來,已經有許多人提出了這個假說。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哲學家色諾芬尼,第一個闡述了神人同形同性論,他指出,希臘神靈總是有著一成不變的柔順頭髮和白皙肌膚,而非洲的神靈則總是頭髮蜷曲、膚色黝黑。正如達爾文所說,人類闡釋宗教體驗的時候,將會自然而然地賦予神靈與自己相同的激情、對復仇同等的狂熱、對最單純的正義的追求,以及心中同樣悸動的熱戀。巴布狄倫甚至在歌曲《上帝與我們同在》(With God on Our Side)中表達了:當第二次世界大戰/也終於結束/德國人得到了我們的寬恕/儘管他們曾經殺人無數/現在德國人/也有上帝與他們同在。這種觀點。但是棱鏡問題提出了更為具體的猜想,而非上述泛泛之談:如果宗教偶像比人類更加模糊曖昧、更加歧義重重,那麼宗教信仰者在推論神的信念的時候,會比推論人類信念的時候更加以自我為中心—— 別人只是同意我的意見,而上帝卻站在我這邊。
如果上帝是道德指南針,那麼針尖總是指著信徒心中早就定好的方向。由此看來,上帝沒什麼神力可言,有的只是多重歧義。當立法者在闡釋憲法時談起開國元勳的本意,或者當政治家誇誇其談「人民群眾」的需求時,你很可能只是在見證一場占卜的遊戲,台上的人說出的只是自己的看法,跟開國元勳和人民群眾可沒什麼關係。
當然,本篇不是勸你以後聽別人說話時在心裡畫個圈圈鄙視他,而是勸你謙卑——當他人、神靈、開國元勳、律師團好像確實跟你站在一邊時,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別人的想法未知時,你揣摩出來的多半是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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