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葛雷戈從煩躁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我這是怎麼了?」他稍稍抬起頭,看見自己拱起的褐色腹部上分布著弧形的硬殼,和龐大的身軀相比,那許多條腿顯得細的可憐,無助地在他眼前揮動。葛雷戈吃力地用佈滿倒鉤的腿拎起床邊的手機,自拍並將照片上傳Instagram標記:
#selfie #ootd #photooftheday
在與三位體面的房客商量後,葛雷戈的父親與妹妹決定幫葛雷戈辭掉推銷員工作,同時協助他轉行帶貨網紅,專攻下沉市場。家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今年二月初,歐美TikTok上的#kafka標籤瀏覽次數超過1.37 億次,但那並不是這位逝世於1924年的捷克作家第一次在社交媒體上被廣泛引用。自社群網站誕生以來,我們每天都能在手機上刷到一兩篇小說摘錄,或帶有卡夫卡色彩的沉痛字句,只是它們如今以迷因(尤其是《變形記》中的甲蟲形象)及fancam的形式風行。
《變形記》,多數讀者可能在高中大學階段讀過這篇小說,那正是對日常生活中的重複、孤獨、被誤解等感受最敏感的年紀。儘管很少有人一覺醒來就變成甲蟲,但無疑地,我們都曾為枯燥的生活煩悶,對集體、社群、政府武斷的條條框框和潛規則充滿憤世嫉俗的想法。在卡夫卡的小說中,那被呈現為虛無的黑色幽默。
還能有情節比發現自己變成一隻甲蟲,卻更為上班遲到著急要來得荒謬?更何況,主角一點也不喜歡他的推銷員工作。葛雷戈之所以願意忍受,只是期待有朝一日能還清家中欠債,資助妹妹到音樂學校進修,而當他不再能履行家庭經濟支柱的職責以後,葛雷戈很快地——也合理地被家人視為累贅。
即使沒有類似的煩惱,也不能否認在我們意識的最深處藏著相同的恐懼。「跟不上潮流,就滾蛋!」這似乎是資本主義下的社會階層樣態。無論你有多努力工作、工作意願有多強烈,如果你無法繼續工作、沒有消費能力或技能在市場上被歸類為冗餘,就會被拋棄。反過來跟緊隊伍也是有代價的,在葛雷戈變成甲蟲,不得不盡一切努力於家中銷聲匿跡前,他便已經與社會疏遠,沒有社交生活,沒有親密的朋友,晚上從不出門,偶爾做點小木工當消遣。惟一訪客,是上門質問為何無故曠職的經理。
於英國華威大學擔任德國歷史及文化教員的Dan Hall認為,用易於理解的方式捕捉現代生活的感受,是卡夫卡小說最吸引人之處,他也指出將《變形記》解讀為社會批判的另類詮釋:卑微的工作使人墮落,使人失去人性。對於深受低薪、薪資停滯、過勞、通貨膨脹所苦的當代青年而言,沒有什麼描述比這還要深刻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世界背棄我們,經典的卡夫卡式情節。
在學界具相當權威性的卡夫卡傳記《Franz Kafka: Representative Man》作者Frederick Karl在1991年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曾對「卡夫卡式」作出如下定義:
「所謂『卡夫卡式』,指的是人進入一個超現實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你所有的規畫、對自己行為的控制都受到挑戰,並且不斷解體。即使你不願意放棄,傾盡所有能耐與之對抗,依然沒有任何機會。」
「為什麼我們今日生活是卡夫卡式的?當年輕一代的境況遠比他們的父輩要糟,當辛勤工作只是重複著毫無意義、沒有進步或晉升希望,甚至不能負擔生活必需品的勞動,當石油和天然氣公司的營業利潤創下歷史新紀錄,媒體卻鼓吹人們購買燕麥奶,減少食用紅肉以保護環境……我們的生活無法再更接近卡夫卡筆下的世界了。」
自一九七零年代以降,青年罹患憂鬱症的比例不斷攀升,相對的,如《逍遙騎士》、《猜火車》、《鬥陣俱樂部》那樣的次文化產物也層出不窮,似乎每一代人都有代表性形象反映他們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憂鬱,但卡夫卡也許超越了這一切。他的小說沒有戲劇性轉折或浪漫的情節,在他被影視化的作品中,也沒有泰勒.德頓那樣由魅力男星扮演的角色方便自我投射,令人產生共鳴的是他的世界觀——我們在卡夫卡那裡找到的是最純粹,對嬰兒潮世代、X世代、千禧世代、Z世代……所有新人類困境的理解。
▌整理報導: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