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法國國家當代藝術實驗室(Le Fresnoy – Studio national des arts contemporains)研習影像導演的旅法舞者許海文(Hai Wen HSU),其首支短片作品《孿生》(Siamoise)在台灣甫亮相便獲台北電影節、高雄電影節入圍肯定。同時擁有導演、舞者兩個看似南轅北轍身分的許海文,冷靜的外型下有一股硬朗的英氣。
她在法國生活約十年,表示巴黎的生活居大不易,但風情萬種的巴黎,包容眾多不同生活方式,隨處即能感受到個人意志的自由氣息,生命的衝擊。「我住過好幾個法國城市,巴黎待得尤其久。早期當職業舞者是我唯一的目標,去到國外汲取大量藝術養分後,對生活有些感悟,心中累積的情感,有種需要藉由創作抒發的急迫感。對我而言,法國是培養我成為藝術創作者的沃土,一切學習與工作的經驗非常寶貴。」
許海文說,她的職業生涯存在著自我期許、砥礪的具體目標,「之前接過一個表演,主導那次演出的編舞家已經七十幾歲了,她的人依然優雅,還能為我們這些舞者作親身示範,在劇場中指揮,與其他年輕創作者合作。我對她傾囊相授的樣子十分吸引,很美麗,散發正面的氣質。並且她的作品依然受到觀眾愛戴,大家的尊敬,讓我非常欽羨。」
職業欄填寫:舞者+影像創作者
我是一個藝術創作者。藝術創作者是統稱,在這個範疇下,我既是舞蹈表演者,也是影像創作者。兩個身分其實殊途同歸,一件影像作品或舞蹈表演,就像你在旅行期間可能遇過的友善陌生人,你們一起進行一段旅程,縱使之後分手了,在往後的人生仍會不斷的回味該次體驗。
藝術創作者的性質有點像治療師,職責是傾聽與牽引。在舞者這個身分,你必須對周遭發生的人事有所感知,甚至素未謀面的人的情緒,都要能通過動作來加以表達。可以說,舞者關注的,是如何把感知得來的抽象情感轉換為身體性;而影像有紀錄的本質,在畫面中出現的人事物很真誠的表達,需要影像創作者傾聽的能力,進而去控制整體。
舞者間的交流可以基於默契、共通的身體語彙,即使口頭上解釋的不那麼清楚,對方也能大致領會,導演卻需要和很多不同背景的人一起合作。例如《孿生》,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劇組裡只有我一個是舞蹈出身,但總不能老讓團隊裡的其他人腦補、揣摩劇本要的是什麼,如果別人離你的故事很遠,傾聽他們的疑問,試著用普世都能理解的實例或比喻,讓合作夥伴們腦中產生連結與共鳴。

《孿生》是一支以身體為主角的作品,這支影片的起點,一方面在舞蹈上遇到無法前進的瓶頸,此時心中的疑惑、傷感,以及對同時是最親密的人以及戰友的”我的身體”濃厚的情感,唯有透過另外一種藝術形式去表達,才能在當時的低落狀況繼續往前。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嘗試,也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對身體,去談我自己。從那時開始雖然我已經比較少跳舞,但也因此開啟了另一塊領域的發展。對我來說,很難捨棄對舞蹈和劇場的喜愛、影像創作的迷人、以及對舞蹈的熱情,這些都已成為我的一部分。接下來希望能嘗試多媒體劇場,用我的方式讓兩者結合呈現。
我的舞者起點是蘭陽舞團,它是個兒童民族舞蹈團,我在團的期間一年將近有百場大大小小國內外演出。也因此我渡過了跟很多同齡人不一樣的童年,也接觸過其他興趣培養,但只有舞蹈,願意花更多時間投入的事,儘管再辛苦,收穫的滿足感只會多不會少。
小時候的確想過以舞者為志業,蘭陽舞團的學員年紀大約到國、高中,不過多數人到了國三,都會對往後生涯感到困惑,我自己就是在這一年離開蘭陽。高中階段就讀普通高中,迎來了沒有排舞演出的暑假,生活很多時間可運用,嘗試過運動員與演員,但最終還是選擇進入台藝大舞蹈系。回過頭來看在蘭陽的六年,是一段非常甜美,非常深刻的日子。或許哪天,可以用電影描述這段影響我很深在蘭陽的經驗往事。

《孿生》的誕生,開啟了與過往的對話
《孿生》是我在法國當代藝術實驗室研習第一年的作品,第二年做的則是影像裝置《夜滿》。影像裝置是我想嘗試影像在立體空間的運用,在乎的是作品與觀者和實體空間的關係。過去曾和攝影師合作,紀錄自己編排的舞,但《孿生》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支影像創作。如果不是在當代藝術實驗室那樣資源充沛的環境下,整個製作過程,以及導演能力的養成都不會如此之快。我特別感謝當時的指導老師——高波,他非常有耐心也非常嚴格,即使是課外時間同樣有問必答。持續和他對話,更能督促自己去達到一定水平的審美要求。
拍攝《孿生》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內容影像化這關,那個轉化的過程其實很微妙,有時候只要更專注在肢體上,拆解身體,試身體每一部位的身體,能在鏡頭前能產生什麼樣的想像,可以符合我想表達的情感,內容與影像便能豁然貫通。
我並不會稱《孿生》為舞蹈影片。一方面是因為純粹的舞蹈影像,對不熟悉劇場的觀眾而言可能會感到有個門檻,所以在構思時,我便把它當作電影來看待,具備一個等待觀眾理解的故事,加上對白——我與治療師的對話,讓這個本來有些抽象與自己身體對話的故事,得以更廣泛被理解。

在法國有一種身體治療法Kinesiologie,它的進行方式有點像寵物溝通,在某些旁人眼中看起來很玄妙,對一部分人卻很有說服力。求診者要做的就是全身放鬆,第一階段由治療師引導提問,測試肌肉的反應,判斷身體給的答案是「是」或「否」。第二個階段則讓當事人也加入提問的行列。問題及答案的選項必須很具體,是或不是、喜歡或不喜歡、時間地點、事件人名。我當時問的問題則是環繞在舞蹈上。
身體對每個人都很重要,就舞者這個職業而言,它既是生活在世界上的載體,又是賴以為生的重要工具。所以我把這支作品命名為《孿生》,將身體擬人化,身體就像是孿生姊妹,唯一跟你共同經歷一切的人。
例如,屬於它自己、與你相互獨立的意識,而你們二者的關係,也會因此變得更加密切。那次為了拍攝而做的治療體驗,讓我發現到身體是擁有回憶,這也很符合當舞者時不斷的排練,讓身體記起舞蹈動作。整個過程就像對潛意識發出質問,接收來自身體內部的、非自覺性的表達。像這樣的治療,是發生在你與你的回憶之間,互相拋球,一層一層的抽絲剝繭,才能找出使生命打結的沉痾。


維持經久不衰的熱愛,是對職業的期待
我有不少超過20分鐘獨舞演出經驗,舞段的抑揚頓挫,情感的高漲低落,需要很大的呼吸調節,這形成了內在的律動變化。這個律動讓我在創作影像時,對動態、動作、節奏、呼吸很敏感,我觀察到這一項有別於其他背景出身導演。看過很多講述舞者際遇的片子,像《黑天鵝》(Black Swan),並注意到一個現象:除非導演自己也跳舞,否則他的視角會偏向外部觀察,撰寫劇本時,描述主角在團體中可能遇到的狀況,或到了某個歲數導致職涯卡關。某種程度上,這些故事和《孿生》一樣,關注舞者的生存處境,而我選擇的切入角度是身體內外的關係——一種唯有舞者才能實踐的,獨一無二的觀點,甚至我的關心延展到普世大眾與身體的關係聯繫,命題擴大關心曾經受過身體創傷,有身體缺陷,對自己身體沒有認同感的人,都將是我接下來關注的內容。
讓身體元素,在往後的每件作品都佔有一席之地,這是我目前最大的心願。必須持續捉模身體語彙,作品可以變換在影像,或是多媒體劇場兩種形式之間。應該說,我對自己的期待就是熱愛工作,直到老去,如同前面提過的那位七十多歲依然活躍的編舞家,退休的那天,就是闔上眼睛的那天。

「職業欄填寫__」單元,打破以往人物採訪的模式,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品牌
Q:假如每個人都是一個品牌,你會經營什麼樣的商業模式?
H:過去兩個作品創作期間先後與醫院的醫學影像部門、治療師以及私人運動神經診療室接觸,我談論自己對身體的想法,期盼借用對方的技術進而有新的語彙探索,目的做出一件藝術作品,經常得到支持,收穫不同程度的合作。這經驗使我認知到在法國藝術接受度很高,在社會上相當肯定藝術的力量與存在的價值。現在我回到台灣,我希望能夠延續與不同身體醫學單位或醫療人員的合作,形成互惠的關係,之於我得到不同技術內容的輔助,探索藝術作品面貌的多樣性,之於醫學單位能夠注入人文關懷的形象,之於台灣舞蹈生態,增添新的結合方式。我觀察近年在舞蹈圈中出現積極拓展與時尚、樂齡、素人合作,展現舞蹈邁向大眾的意圖。而我期盼自己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走入社會大眾,運用兩種藝術形式,昭揭那些身體曾經有過創傷,有過疑惑的故事。
Q:小時候曾經受哪個品牌影響?有特別愛用的品牌或商品嗎?
H: 就讀普通高中時期常看 《破報》,是關注當代藝術、地下音樂、勞工運動、環保運動、性別運動等社會議題的消息與評論為主的免費刊物。 影響我另類獨行的生活態度,讓我對學校僵硬生活百般不耐時,能與台北的藝術脈動連接上,嘗試接觸戲劇與電影。
我很喜歡法國Eleven Paris與Maje的衣服,擁有搖滾剛烈的精神,極簡的設計剪裁,散發浪漫、神秘、自由不羈的質感。固定使用Muji的筆記本,使用55%以上的再生紙,紙面呈現非純白色的色澤,簡樸無拘束、輕巧好帶。寫上書中喜歡的句子,也記錄創作過程的想法。也習慣Apple的電腦與手機,設計很流暢,視覺感很好,讓我忘了它只是個實體設備。
Q:有沒有特別想合作的品牌、商品或是活動?
H: 我的創作前提是雅俗共賞,比如像《孿生》,它或許對市場不是那麼討喜,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觀眾肯定看得懂,喜不喜歡是另一回事,但雅俗共賞是我想要堅持的路線。我想到在法國時去一些Live House,在開演前播放一兩支短片,覺得這種交流還不錯,或許可以嘗試;或者像是華山藝文中心或是大安森林公園,可以舉行像是夜晚電影院活動,讓更多人在生活中就可以接觸。
幾年前在巴黎曾參加Hermès一次品牌發表的活動,我是其中一場由美國編舞家Lucinda Child編排舞蹈演出的舞者。從佈展到飲食、舞蹈、音樂、服裝、影像裝置展演與品牌發表,每個環節展現精緻、精細、優雅的設計,像是親臨一場盛宴。讓我感受到這些是從生活中提煉出最精華的美好,幻化成肢體或具體物質。
和大家一起創造出一場美好流動的宴席,讓我樂於其中非常享受。期待將來有機會能夠這類活動規劃的環節之一,與時尚品牌合作,參與發表會演出或是編排。
Q:最近讓你印象深刻的品牌或廣告?
H: KENZO四年前的香水廣告,是一位女舞者在一場倍感無聊的宴會中逃出,獨自在大樓中、劇場、庭院跳起癲狂帶有奇幻逗趣的舞蹈,最後衝破一朵浮在空中用嬌豔花躲織成眼睛形狀的雲。廣告中對優雅的另類詮釋、舞者的表現、視覺與動態美感的衝擊,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採訪:Kuo sinsin|報導撰寫:康樂|攝影:許智翔|動態攝影:黃煒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