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我的生日從來沒有讓我異常開心|cacao 可口雜誌

「 我每年生日那天的晚餐,都要開瓶傑克倫敦葡萄酒(Cabernet Sauvignon)……我舉起酒杯,為這位和我生日相同的美國優秀作家祈禱冥福。」——《生日故事集》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haruki murakami)在十幾年前接連讀了威廉.特雷弗(William Trevor)的《蒂莫西的生日》(Timothy’s Birthday)和羅素.班克斯(Russell Banks) 的《摩爾人》(The Moor)這兩個以生日為主題的精彩故事後,村上春樹萌生了一個想法:從近十年發表的當代英語短篇小說中,蒐集以生日為主題的故事編一個選集。

然而令他吃驚的是,生日主題的短篇小說乍看很多,實際上卻很少。最終,他蒐集到十二位當代英語文壇著名作家的作品,出了一本書《生日女郎》(Birthday Girl),自己也把自己的生日經驗放進《生日故事集》(Birthday Stories)。有什麼比讀一讀村上春樹更適合為他慶祝生日呢。

村上春樹的著作《生日故事集》(Birthday Stories)

我的生日不再是我的專屬了

一個生日清晨,我在東京公寓的廚房裡聽收音機。我通常早起工作,我在早上4點到5點之間醒來,給自己煮些咖啡(我的妻子還在睡覺),吃一片吐司,然後去我的書房開始寫作。當我準備早餐時,我通常聽廣播新聞——不是出於自願(沒有什麼值得聽的),而是因為在這麼早的時候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做。那天早上,我在等水燒開的時候,新聞播報員宣布了當天計劃的公共活動清單,其中包括活動的具體時間和地點。例如天皇陛下在哪裡主持植樹儀式啦,英國大型客輪駛入橫濱港,今天是口香糖節各地舉行各種相關紀念活動啦(難以置信的是,實際上真有這樣的節日,不是說謊),如此不一而足。

這份公眾活動清單上的最後一項是公佈1月12日生日的名人的名字,其中就有我自己的!廣播員說:今天是小說家村上春樹的生日。我只聽了一半,但即便如此,一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幾乎把熱水壺打翻了。哇!我放聲大叫,難以置信地環顧四周。所以,幾分鐘後我突然感到一陣劇痛,「我的生日不再是我的專屬了」,現在他們把它列為公眾事件。

一個公開事件嗎?

哦,好吧,不管是不是公開活動,至少在那一刻,全日本的一些人——這是一次全國性的廣播——站在(或坐在)收音機旁,可能至少在一瞬間想起了我。「那麼,今天是村上春樹的生日,是嗎?」或者,「哦,哇,村上春樹現在也**歲了!」 或者,「嘿,你知道嗎,甚至像村上春樹這樣的人也有生日!」但實際上,有多少日本人會在這個可笑的黎明前起床聽廣播新聞呢?兩萬還是三萬?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名字?兩千還是三千?我完全不知道。

拋開統計數據不談,我不禁感到與這個世界有一種柔軟、自然的聯繫。這不是一種可以為任何實際目的服務的連結,也不是一種對一個人的生活有任何實際影響的連結。我想,這是一種特殊的連結,當人們知道他們中的一個人在慶祝他或她的生日時,他們會感到彼此之間有一種特殊的連結。有一段時間,我試圖在腦海中想像這種聯繫——它的材料、顏色、長度、角度和強度。有一段時間,我又想起了理想和妥協,想起了冷戰和日本的經濟增長,我也想到了變老,想到了遺囑和焰火。然後我完全停止了思考,而是專注於為自己煮一杯好咖啡。

咖啡準備好了,我把它倒進一個杯子(上面印有「澳大利亞博物館」的標誌,在雪梨買的),拿進自己的房間。然後在桌前坐定,打開蘋果電腦,用低音聽泰勒曼( Georg Philipp Telemann)管樂協奏曲,開始一天的寫作。外面還很黑,這一天才剛剛開始。這是一年中的一個特殊的日子,但同時也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日子,我一如既往在電腦前工作。

也許有一天,我會有一個戲劇性的生日,我會駕駛一艘船到東京灣的中心,並舉行大規模的煙花表演。如果這樣的生日真的到來,我會毫不猶豫地租船,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會在深冬帶著一堆煙花前往東京灣。但至少今天不是這樣的一天,今年的生日不是這樣的生日。我會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桌前,靜靜地投入一天的工作。

我的生日從來沒有讓我異常開心

1949年1月12日,我在這個世界上獲得了生命,這意味著我屬於嬰兒潮一代。第二次世界大戰終於結束了,那些倖存下來的人們環顧四周,深吸了一口氣,結婚生子,一個接一個。在接下來的四五年裡,世界人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迅速增長。我是那個時期出生的無數無名小卒之一。

在猛烈轟炸後的廢墟中,我們日本人在冷戰和經濟快速增長的時期中走向成熟,進入了青春期的花期,接受了60年代後期反主流文化的洗禮。我們滿懷理想主義,抗議這個僵化的世界,聆聽門戶樂團(The Doors)和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現在我們已經50多歲了。一路上發生了很多戲劇性的事件——人類登上月球,柏林圍牆倒塌。當然,這些在當時看來似乎是有意義的發展,它們很可能對我自己的生活產生了一些實際的影響。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我必須誠實地說,這些事件似乎對我在生活中平衡幸福與不幸或希望與絕望的方式沒有任何特殊影響。無論我數過多少次生日,無論我親眼目睹或親身經歷過多少重要事件,我都覺得自己始終是那個我,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另外一個我。

我開車的時候,音響裡放的是電台司令(Radiohead) 或者布勒(Blur),以此確認歲月流逝這一事實。現在我發現自己生活在21世紀,不管我所認為的這個人是否經歷了任何本質的變化,地球都不會停止以原來的速度繞著太陽轉。

同樣的道理,每年我都有一個生日。這些生日讓我開心嗎?我不得不說,「不是特別」。從53歲轉到54歲:誰會認為這是一個偉大的成就?當然,如果某人的醫生告訴他,「對不起,你永遠活不過52歲。現在是時候整理你的財產,寫一份遺囑了」。然而他卻順利迎來他54歲生日,這確實是值得慶祝的,這是一個偉大的成就。為此,我可以想像租一艘船,在東京灣中心燃放煙花。然而,就我而言,無論好壞(當然,這是好事),我從未被判過這樣的死刑。所以我的生日從來沒有讓我異常開心。我能做的最多就是為晚餐開一瓶特別的酒。

1月12日,同偶像同一天生日的榮幸

我的生日是1月12日,有一次我在網上查了一下還有誰和我一起分享了這個日期,我很激動地發現了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名字(順便說一句,此外還發現辣妹樂團組合中的一人名字)。多年來,我一直是傑克.倫敦的忠實讀者。我不僅滿懷熱情地閱讀了他的名著《白牙》(White Fang)和《野性的呼喚》(The Call of the Wild)而且還讀了他的一些不太為人所知的故事和傳記。我喜歡他那強烈、簡單的風格和異常清晰的小說視角,我喜歡他那獨特的活力,那種超越常識、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勇往直前的精神,就好像是為了填補某種巨大的空虛。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作家,應該得到比他通常得到的更高的文學讚揚。想想看,傑克.倫敦和我,是有一個共同生日的親密關係!他自己的1月12日發生在1876年,比我的早73年。

1990年初,我在加州旅行時,為了向這位傳奇作家致敬,我參觀了傑克.倫敦在索諾瑪縣一個叫格倫艾倫的地方擁有的農場。或者更精確地說,有一次,我當時租一輛車在納帕山谷悠悠然轉了一天,忽然想起這一帶有傑克.倫敦住過的農場!於是我查閱地圖指南,轉個彎去了那裡。1905年,傑克.倫敦在格蘭艾倫買下了一家釀酒廠,並將其改造成一個佔地約1400英畝的大型實驗農場。1916年去世之前,他一直住在那裡,經營農場,寫小說。他的農場的一部分(約40英畝)被保存為傑克.倫敦州立歷史公園,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在那裡的那天,陽光以一種毫不動搖的清澈照耀著,一陣寧靜而宜人的微風吹過山丘,輕柔地吹拂著草地。我在房間裡和他曾經用過的書桌前,度過了一個怡然自得的秋日午後。

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美好的回憶,我每年生日那天的晚餐,都要開瓶傑克倫敦葡萄酒(Cabernet Sauvignon)。這種特殊的葡萄酒不是在格倫艾倫釀製的,而是在附近的肯伍德地區釀製的。儘管如此,它是在一家名為傑克倫敦葡萄園(Jack London Vineyard)的釀酒廠釀製的,其標籤上的狼圖案是《白牙》封面上的原始狼圖案。我舉起酒杯,為這位和我生日相同的美國優秀作家祈禱冥福。這可能不是紀念他最合適的儀式,畢竟過量的酒精毀了他的肝臟,才導致他40歲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