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瑋婷專欄(2)|讀張愛玲《金鎖記》,了然茶道是對自己的檢視和修行,放下倉促就能不亂於心|cacao 可口雜誌

這世上還有無數粉團臉、角瓜臉、環肥燕瘦的曹七巧,「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金鎖記》被傅雷評價為「文壇最美的收穫」,是張愛玲文學生涯裡最出色的作品之一,通篇結構縝密,筆鋒靈巧,對於人物心態的刻畫精準又細膩。白先勇說過,一部中文小說寫得好不好,關鍵就看對話。《金鎖記》裡每個角色的舉止、話語,都恰如其分,曹七巧的初次登場,那「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的姿態,和開口便是止不住地抱怨、低俗的玩笑,像極了《紅樓夢》裡王熙鳳敞著高爽的嗓音,人未到聲先到的潑辣樣,鮮活無比。連整篇文字裡對衣著穿戴的描寫,和時不時流露出的「……也未可知」的語氣,也像是在同《紅樓夢》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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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學技巧看《金鎖記》的傑出自然無庸置疑,但它的特別之處更是因為在張愛玲一片蒼涼悵惘的小說裡,《金鎖記》寫了一個大鳴大放,寫了一個徹徹底底,一反她所信仰世間少有大悲大喜的人生,寫出了最深重、最絕對的哀淒。這世上大約沒有人不恨曹七巧,「她的子女恨毒了她,婆家的人恨她,娘家的人恨她。」連楚門世界之外的讀者也無一不憎惡她;可翻身一想,或許也沒有人不憐憫她,她的可恨,是由無數的可悲腐化而來的。

卑下的麻油西施嫁入富貴人家,嫁了個天生殘疾的丈夫,沒有愛,沒有性,幾乎連自己還是個人,都需要抓點什麼來證明。怕被輕看了,所以時時用她不知進退的俗氣去向每個人進攻,像隱隱的牙疼,起初只是惱人,久了讓人連帶頭也疼了起來,忍無可忍;總怕被欺負了去,所以用她那街市粗野的狠辣,全力捍衛好不容易到手,這輩子唯一靠得住的財富。

曹七巧苦熬的三十年裡,不是沒有冀盼,不是沒有破罐子破摔,拼了命也想被愛一回的拼搏,只是終究是失望了,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丈夫的弟弟季澤不愛她,在她放手一搏孤立求援的時候,世故機智地推開了她;卻在自己敗光家產,而七巧好不容易熬出頭,守著餘生唯一的一點安慰時,用他的翩翩和甜蜜,討巧地想騙走她的錢。這是壓垮七巧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放任自己最後的一點人性也死絕,隨著桌邊像夜漏一般滴落的酸梅湯一同死絕,「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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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的世界,或許才叫永恆。」

張愛玲說過:「短的是生命,長的是折磨」。失望久了的人,丟失了用愛看待人事物的能力,什麼都能往壞裡安置旁人;然而卻生出了聯想和依樣造句的絕技,只要逮到點話頭,就能引得過去三十年受的苦楚一股腦溜洩出來,而且川流不息。這些負面的言語是每個家庭裡一宗接一宗的綁架案,最親密的家人往往是格外完美的肉票。開頭的時候,他們基於愛忍受這樣的折磨,但久而久之,卻是再也無力離開了。

七巧這一生擁有的實在太少,少得不得不從妯娌、媳婦手上搶,少得不得不連親生兒女僅有的也奪去,免得他們投奔幸福的那一刻,又把她淒涼的拋在了原地。她逼走了所有能走的,用她「瘋子的審慎和機智」死死拴住一雙兒女,絕斷了他們能得到救贖的一切可能。她逼死兩個媳婦,讓兒子長白不敢再娶,高不成低不就地流連妓院;她狠毒地摧毀了女兒長安所能遇見最理想的愛情,讓她在自己生命中頂完美的一段被人強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前,無奈地以一個「蒼涼而美麗的手勢」親手結束了它。漸漸的,長安「單叉著袴子,揸開了兩腿坐著」,愈來愈像七巧,和哥哥一起,終生被禁錮在不合時宜的鴉片煙氳中。

七巧的病態是漸進的,年輕時的她雖然低俗、刻薄,不大唯美,卻也還生氣勃勃。但當她年老殘敗,橫在煙舖上,百無聊賴把手腕上的翠玉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一路推到腋下的時候,她才回想起自己曾經也有珠圓玉潤的年輕時候,也有幾個繞著她打轉的少年,如果選擇了任何一個,這輩子是不是能有點不同?腮上那滴不知從何而來的淚,也只能任它慢慢乾了。這時候或許她也想不明白這一生這樣拼了命防備,拼了命迫害至親的骨肉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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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病久了,連看自己都像是不認識了。」

曹七巧的一生要結束了,可兒女們還有長長的日子要熬。代代輪迴是最悲劇的悲劇,是身陷流沙,一時死不了,掙也掙不開,並且在緩慢而生生被溺死的同時,還得牢牢拽著下一個。《金鎖記》不是特例,這世上還有無數的曹七巧,粉團臉、角瓜臉、環肥燕瘦的曹七巧,或許在你我的家庭也都存在著,「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家常無罪,再不食人間煙火的人,被移植進家庭以後也會生出點人味。然而在轉不出的苦悶中滋生出來的庸俗,卻可以很致命,曹七巧是最極致的案例。如果說茶和書在生活中能帶來什麼,大概是對心靈的放飛和重置,讓我們能在思想中建構一個更美好的他鄉,像是大陸知名音樂人高曉松寫下的:「人生不只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念過往,不畏將來」

很幸運能在相當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了茶,日常的飲品,比書還平易近人。茶道上的恩師沈武銘對我說過,人生最高的境界,是做到「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念過往,不畏將來」。茶道是對自己的檢視和修行,放下倉促就能不亂於心,戰勝泡壞茶的恐懼就能不困於情,每一泡之間都是重新來過,不顧念過往的成敗,就能用強大的內心成就下一泡茶湯。曹七巧要有這個福氣認識茶,或許面對婆家的輕視時也能夠放下虛張聲勢的先發制人,更加坦然自若,而在守著病夫那苦悶的時光裡,也總能獲得一點渡化,不致於最終用她黃金的枷鎖劈殺了身邊所有的人,讓兒女又活了一次她「沒有愛,只有怨」的人生。

photo by Hermit’s Hut

photo by Ding Dong

關於專欄作者:簡瑋婷

習茶逾十年,愛書愛茶也愛酒,雙重人格的摩羯座。在茶和閱讀裡靜心內省,在酒裡潛能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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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瑋婷 |攝影:黃煒鈞|展覽圖片提供:三徑就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