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瑋婷專欄(8)|透明的紫蝴蝶:憶2017年冬至「麗似夏花」讀詩會|cacao 可口雜誌

開店第一年,先生總愛往隔壁店家串門,因為當時正在展出的一本詩集而結識了作者羅品喆導演。羅導是隔壁的常客,後來也時常帶朋友來我們這坐坐。一次碰面聊起詩,我說詩最迷人之處,便是它是一個個既公開又隱晦的秘密。茫茫人海中,只有同樣明白這祕密的人,能聽得懂言下之意。羅導接著說,對於詩人,聆聽別人朗讀自己的詩也很有意思,隨著不同人,不同的斷句、重音,像是他們對於同一首詩各自的解讀,像看見自己的作品被二次創作。有時,當讀者的語調與自己設想的一致,甚至會有一種被全然看穿了的羞澀感。

三徑就荒有一場活動叫做「藝術家的客廳」,概念類似過去的沙龍文化。沙龍(Salon)這個詞最早在十七世紀的法國出現,本意是「客廳」。當時的沙龍是一種私人的哲學團體,發生的場域一般是臥室,女主人們斜臥床榻,與賓客探討文學、政治、哲學、藝術等題材。不同於當時主流以男性為主的宮廷或政治聚會,沙龍主人一般都是受過教育心思慧黠的女性,由他們挑選跨足不同社會階層的與會賓客,設定討論主題,並制定其他細節規則。許多學者認為,啟蒙運動、女權主義興起與階級壁壘的破除都催生於這群名媛們的衣衾裙擺。

羅品喆導演的著作《麗似夏花》

近代著名的沙龍不少,捷克作家恰彼克(Karel Capek)家中每週五下午五點的聚會座上盡是著名作家、科學家、文評家、媒體人、哲學家,甚至還有捷克的建國總統馬薩里克。這群傑出而憂國的學者在馨和的斗室中運籌天下,推動了捷克從社會主義共和國走向民主。三零年代的中國,也有聚集文學大家,以冰心為首的慈慧殿三號沙龍;和著名的林徽因「太太的客廳」,當中穿梭了政治學家張奚若、錢端升、經濟學家陳岱孫、考古學家李濟、文學家沈從文、蕭乾等人,為新中國思潮、文學及建築藝術的良田播下許多種子。

三徑就荒的客群,本就是一群各自精彩的藝術家、媒體人和熱愛生活美學有思想的人們,「藝術家的客廳」正是希望,將這群有趣的朋友串起。跟著每個月的展覽主題,我們邀請藝術家來泡茶,同時與賓客聊文學、聊創作、聊藝術。許多藝術家起初謙讓,說自己真不會泡茶,然而是否是專精泡茶不重要,當代茶人慎重粉墨登場的茶會不乏,我們卻是希望讓茶回到生活,成為一個媒介,激盪出當代思想。那日與羅導聊完,我們決定不如該月的「藝術家的客廳」就辦場讀詩會吧,日子選在2017年的冬至,也是我的生日。

讀詩會當天第一個到場的賓客是應羅導的邀請而來,他身上暗軍綠的襯衫整潔,外頭覆著同色系立領鋪棉夾克。略略飄霜的頭髮梳得妥貼,顯見他對這場活動的看重;然而先天凹陷的臉上滿是乾筆皴出的深淺溝壑,僅剩的幾顆牙齒像是荒塚前的枯碑奮力而惴惴地立在口中,手指僵硬而彎曲著。同事們有點訝然,但仍微笑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在等待開場前喝杯水?

他很客氣,或者說太客氣地連忙擺手,請我們不用招呼他。接著便靜靜坐在一旁等待。羅導到場後,與他熱情得寒暄了一番,我聽見他百般感謝羅導的邀請,而羅導說:「不要客氣,因為我知道你是愛詩的人」。他臉上漫開的感動裡參著幾絲受寵若驚。開場後透過羅導的介紹才知道,原來他叫卜派,是一名時常協助社運活動的街友。

卜派在於萬華一帶做街頭導覽

那晚的活動出乎意料得成功,賓客熱烈討論詩對於自己的意義,並輪流朗誦羅導的詩作,在彼此的嗓音中尋獲各自的感動。全場只有卜派很安靜,幾乎靜成了一粒塵埃。最終在眾人的鼓勵下他說自己心底其實很激動,「只是不好意思打擾…」聲音有些顫動,像蝶翅那樣輕。他說,羅導的一句詩「翻來翻來翻來覆去翻來翻來…抬頭,天是黑的…翻去翻來」,之於我們是失戀的輾轉,但對於他,那「黑」,是每次抬頭,被人們異樣的眼光染烏的天空;而那「翻來覆去」,是他怎麼也跳不出的人生,像周夢蝶詩裡說的「活著就是痛著!」

卜派問是否有榮幸將自己方才以詩記錄下的心情唸給大家聽,接著緩緩開口:

「朦朧中的月色,沒有目標地前進,思緒奔騰,亂馬般地散開。

霎時間,被隱形的牆

落下,

這是朦朧的邊界,還是邊界的朦朧?」

他病弱的唇齒糾結了字句,拖著眾人的心思步履蹣跚,這「奔騰澎湃的靜默」的幾秒裡,或許人人都免不了回想此刻以前,自己是以什麼神情迎向卜派?有沒有一絲輕藐,一毫自以為是的憐憫?然而我們不一定想得起來,因為只有腰彎得夠低的人,才能將世態人情看得最清楚。

卜派在政府的輔導下於萬華一帶做街頭導覽,他說自己很傾慕周夢蝶,有時也走到武昌街明星咖啡館門口,望一望騎樓下那根詩人曾在漫長歲月長河裡輕倚著閉目假寐的柱子。總是一身藏青粗布長袍的周夢蝶曾是「武昌街上的一道人文風景」,從未見過父親面貌的他,年輕時為了給母親的晚年攢下幾分豐裕的生活,從軍離家,誰知這一別便是半生。多年後返鄉,卻發現母親、妻子與兩個兒子都已經離世。許是太多的「失」令他看破了世間的「空」,肉眼能見的一切豐衣足食都是虛妄,終有一日人將空甩著兩隻手孑然離世。因此周夢蝶將一切生活的需求降至最低,半生堅守苦行僧般的清貧。一袋舊書、一碗冷粥、一席布衫、一方陋室便餵養了數十寒暑的身與心。

周夢蝶於舊書報攤前|圖片來源:周夢蝶詩獎學會

「我之所以還能寫幾句破詩,因為我感情不平靜。」——《化城再來人》

人們說周夢蝶的詩充滿了佛法與超然,然而凡是人,究竟難以一念成佛,所有的超脫,都不是生而得之,而是在無盡的生活磨難中洗鍊出的。愛情與友情是年輕時周公的兩大精神糧食。終生獨身的周公也曾寂寞到在好友徐進夫、陳玲玲夫婦的公寓門前枯坐了四五小時,見到終於返家的兩人那刻,再也忍不住拋出一句:「我受不了了,從此是一家人了吧!」這份孤寂在友情的溫馨中暫得救贖,滋養出〈九宮鳥的早晨〉、〈叩別內湖〉幾首作品;而在愛情裡,周公形容年輕時的自己滿腦子是戀愛,走在植物園,見微風拂動荷葉,心裡便喊:「風啊!不要吹,或許葉底下有鴛鴦,正在戀愛。」是啊,不懂情,怎能滿懷愛,去憐惜每一寸土、一葉荷、一莖萎花。周公就像《紅樓夢》中的寶玉一樣,多情泛情卻也專情深情,而他們的愛情,卻都存在極高渺,柏拉圖式的幻想裡。

「我是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之外的頑石」——〈人面石〉

亦師亦友的余光中說周公是《石頭記》中那塊下凡歷劫的頑石,充滿了矛盾、嚮往與不滿足,正是因為他在現實世界中的不自由,才令他在自身幻造的孤獨國中,以詩煉石,去補他心中的遺憾,選擇做一個「大悲傷人」,傾畢生的淚與淒清去還這個世界。

認識佛法後周公的心平靜下來,漸漸活成了我們熟悉的,悠然坐於空山一座虛靈的古寺般的周公。「我追求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周公濃重的河南鄉音一字一字緩緩說道,聲音像逐一墜落的水珠,柔軟卻堅決得足以穿石。時常看見學生泡茶時的忐忑,我便會把這句話送給他們,功法技巧都是自己十年寒窗的積累,然而坐在茶席前,面對著賓客,便要放下萬念,相信直覺;坦然接受每一個當下即便不完美的狀態,生命本就沒有萬無一失,能不亂一心走過困境才能迎來明日更強大的自己。然而這樣的修為就像周公總想成為那隻疏淡得幾乎只有影子,卻逆風飛行的紫蝴蝶一般,那樣輕,那樣重,那樣需要用一生去修行。

翻著《十三朵白菊花》,眼前的字句望久了,如煙如縷飄出的卻是那個冬至夜裡的場景,我彷彿又看見卜派的那首詩,歪斜的字跡,輕顫的唇齒,與眾人眼中瀛溶的淚光。似乎又見到先生真摯地對他說:「這裡,沒有那道隱形的牆。」月盈月缺,雁字往返,一眨眼也三年過去了,或許確如周公所說,人生是一串永遠數不完,又甜又澀的念珠,我們無法為他人去修行那條解脫之路,唯願每個微塵弱草,雨萍風絮的生命都能攜上些許溫暖前行。


photo by Ding Dong

關於專欄作者:簡瑋婷

習茶逾十年,愛書愛茶也愛酒,雙重人格的摩羯座。在茶和閱讀裡靜心內省,在酒裡潛能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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