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瓊.蒂蒂安( Joan Didion)人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和文字相處。無論是閱讀還是創作,文字是她掌握生活主動權的一種方式。她不僅是美國新新聞主義運動的傳奇、美國文化指標性人物,還備受時尚界喜愛。2015年,蒂蒂安出現在Céline的形象廣告,而再度被國際廣泛討論。儘管時代不再,所愛已去,她以自己的方式——「地殼板塊會移動,深層洋流會湧動,島嶼會消失」,這是她給自己的慰藉,在永恆的地質學中找到了出口。想要快速了解蒂蒂安,可以在Netflix觀看她的紀錄片《瓊.蒂蒂安:核心潰散》(Joan Didion: the Center Will Not Hold)感受到稀鬆平常的日子裡的生死無常。

一個人的穿著代表了他本質的一部分
時尚記者特里.紐曼(Terry Newman)《著名作家和他們的衣服》(Legendary Authors and the Clothes They Wore)從女作家的穿衣打扮去反觀她們的創作,特別以蒂蒂安作為封面。「這些作家的著裝品味同她們的文字一樣出色!」為由,提出這些作家因獨特的文字,受到讀者的瞭解和喜愛,但同樣獨特的個人風格,一旦表現在衣著上,卻容易被人忽視。誰說衣服就不能和文字一樣,得到同等關注呢?蒂蒂安也為此說明:一個地方永遠屬於那個聲稱在這裡生活最艱難的人,記住它最為人癡迷、從自己手中扭曲,被塑造、被渲染的樣子,然後如此徹底地愛著它,以自己的形象來重塑。

她曾在一個演講主題為「我為何寫作」(Why I Write)提到她年少時,也像多數人一樣自我懷疑過。大學畢業前後的時間裡,她不斷在旅行。她說:我知道在任何思想世界裡都沒有我一席之地。我知道我不善思考。那個時候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麼,只知道自己不是什麼人。我花了好多年才發掘出自己是什麼——「一個作家」。
/Didion-GoldenGatePark67-2800-3x2gty-5c2a47ba46e0fb00017256f8.jpg)
他們雙方都無法想像和不是作家的人結婚
與一般作家、小說家不同的時,她的寫作生涯的開始,是在美國版《vogue》 撰寫文章,這段經驗讓她學會了,盡可能簡短的去進行創造性寫作,刪去不必要的東西,以及日後的著作中,曾出現對服裝文化的思考和分析。這期間,她也認識到同為記者/作家的丈夫約翰.鄧恩(John Dunne)。1964年,30歲的蒂蒂安和鄧恩結婚回到加州,兩人在家工作,寫劇本、小說和報導,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中,他們相互競爭、相互扶持。
在她給《生活》(LIFE)雜誌寫的第一篇專欄裡,蒂蒂安透露,她和他的丈夫,正在檀香山的皇家夏威夷酒店裡,準備申請離婚。這時他們已經結婚五年,婚姻正在經歷一段嚴重的危機,而鄧恩也經常在派對上,半開玩笑地對朋友說,這段婚姻就是一周一周的外遇(week-to-week affair)。
鄧恩曾經在自己的半自傳體小說《拉斯維加斯》中,男主角離開她的妻子和他們領養的女兒,獨自到拉斯維加斯生活,這正是鄧恩在70年代初的真實寫照。小說中有一個橋段,這對夫妻正在通電話:
她問:你最近怎麼樣?
他回答:傑奇給我安排了一個約會,和一個十九歲的女孩,沒有意外的話,她會跟我上床。
她:這是體驗生活……如果你不去見她,你就會錯過一個故事。
他:但我不想跟她上床。
電話另一頭是長久的沉默,嗯,這也可以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名利場》(vanityfair)雜誌曾經對以上的小說內容提出假設,如果這段對話是真實發生在兩人之間。他們一直相信蒂蒂安是鎮靜,和那種酷女孩的灑脫,就像是高達電影裡的蛇蠍美人。

當時新婚回到加州的蒂蒂安,正著手進行小說的計畫,但是面對美國西海岸劇烈的社會運動,她無法放棄知識分子的敏銳洞察,寫下成名作《向伯利恆跋涉》(Slouching Towards Bethlehem,1968年)。這本書至今仍是對60年代美國的最好記錄之一。此後她還著有《白色專輯》(The White Album,1979年)、《亨利之後》(After Henry,1992年)、《我從何而來》(Where I Was From,2003年)、《奇想之年》(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2005年)、《為了生存我們欺騙自己》(We Tell Ourselves Stories in Order to Live)與《藍夜》(Blue Nights,2011年)等多本隨筆集、電影劇本和小說。

「一道終極的沉默已然將我們分隔,他給出的任何答案,都是我的自導自演。」
很多讀者可能對《奇想之年》和《藍夜》這兩本非虛構小說更加熟悉。2003年,蒂蒂安的丈夫在晚飯前,突發冠心病心臟驟停去世,一年後,她寫下《奇想之年》,並且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
《奇想之年》當中的「奇想」(magical thinking)源自人類學概念,意指的是一些民間信仰或原始崇拜中,對某些現象的錯誤歸因,兩件無關聯的事情,可能因為恰好接連發生,而被認為有因果關係。「生者回顧往事,會看見預兆,會看見他們錯失的訊息。他們記得枯死的樹木,他們記得跌撞在車頂上的海鷗。他們的生活遍佈著象徵符號。他們會從各種地方讀出意義。」蒂蒂安在書中向讀者呈現了,丈夫去世一年間她的種種奇想。她打亂了線性的敘事,帶讀者一起墮入她的記憶旋渦,逐一展開回憶中在一起的生活片段,而她一直在追問,「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信號?」
書裡寫道:
我們並不知道。葬禮本身是一劑止痛劑,是一種麻醉性的回歸,我們被包裹在他人的關懷中,被包裹在儀式本身的莊嚴和意義中。我們無法預知葬禮之後的狀況(而這才是我們想要中的喪慟和真實喪慟的根本區別),緊隨而來的是無休止的缺失,是空虛,是意義的對立面,我們迎頭撞上了無意義的體驗,它以無情的姿態步步緊逼。
喪慟之人會陷入對自憐自哀的思考。我們擔憂它,懼怕它,痛斥腦子裡任何與之相關的跡象。我們害怕自己的行為會暴露真實狀況,別人會說我們『沉溺其中』。我們明白大多數人都厭惡這種『沉溺』。哀悼如果不避人耳目,就會令人想起死亡,人民認為這樣的行為並不自然,是對自身處境的某種失控。「你只失去了一個人,彷彿整個世界蕩然無存」,菲利普-阿里耶斯在《西方對待死亡的態度》裡對這種厭惡這樣寫道,「單任何人都不再有權利把這種感受大聲說出來。」我們不斷地提醒自己,我們自己損失比起死者所體會(更糟糕的是,他們可能沒能體會)的損失,根本不值一提;這番自我糾正的思考智慧,讓我們更深的紮進顧影自憐的深淵中。(我為什麼看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自私。)
我們思考自憐自哀時所用的語言,透露出對懷有這種感情的深刻痛恨:自憐自哀是為自己感到難過,自憐自哀是幼稚的吮拇指批號,自憐自哀是唏噓可憐自己,自憐自哀是那些為自己感到難過的人在放任自己,甚至墮落其中。自憐自哀既是最常見的人格缺陷,也是最受人斥責的人格缺陷,我們不假思索地認同它具有惱人的破壞力量。海倫凱勒將它稱為「我們最可怕的敵人」。我從未見過哪隻野生動物/為自己感到難過,DH勞倫斯在一首四行說教詩裡這麼寫道。這首詩場次被人引用,但仔細審視之下,除卻偏見外,詩句中基本沒有任何內涵可言。一隻凍死的小鳥會從枝頭跌落/卻從來不為自己感到難過。也許勞倫斯(或者我們)願意相信野生動物的天性就是如此,但不妨想想海豚,它們在伴侶死後會拒絕進食;不妨想想鵝,它們會動身尋找失卻的伴侶,最後迷失方向而死去。實際上喪慟有著迫切的緣由,它甚至是一種迫切的需求,喪親者必須為自己感到難過。丈夫會拋棄妻子,妻子會拋棄丈夫,婚姻會破鏡重圓,但這些丈夫和妻子的親朋好友仍然健在,儘管有些關係會令他們不快。只有那些失去了親人的人才真正地被單獨拋下。那些維繫他們人生的各種關係會全部消失,無論是深厚的,還是看似(直到它們斷裂)並不重要的。
她形容自己像是一個冷靜的未亡人,她將自己埋進閱讀和回憶裡,試圖在文獻和書籍中找尋到治喪的痊癒之法,在碎片式的回憶中,找到可以阻止這場死亡的線索。《奇想之年》書的最後,蒂蒂安用「正如太初直到現今,萬古常更新,永無窮盡。」安慰自己。她恍然寫道:我明白了我們為什麼要讓死者活下去,我們努力讓他們活下去,是為了讓他們陪伴在我們身邊。我也明白了如果要繼續我們自己的生活,就必須在某個時刻放手,讓他們走,讓他們死去。

遠去,如同藍夜遠去;消逝,如同光亮消逝。
「回憶不是慰藉。回憶的定義,是過去的時日,是消逝的事物。回憶是衣櫥裡西湖女校的校服,是摺痕累累的褪色照片;是婚禮請柬,而新人已經離異;是葬禮彌撒通知單,而逝者面容早已模糊。回憶,是你不願再面對的回憶。」
在《奇想之年》出版後不久,結婚僅幾個月的養女金塔娜.鄧恩(Quintana Dunne)也因為病重離開了蒂蒂安。她寫下《藍夜》再次感受生命無常,和《奇想之年》相比,《藍夜》更加喃喃自語,「我們祝他們幸福,祝他們健康,祝他們擁有愛與好運,生下漂亮的孩童。婚禮當天, 二〇〇三年七月二十六日,我們根本不可能想到,這些稀鬆平常的祝福,在他們身上根本無法成真。請注意: 我們當時還覺得幸福、健康、愛、好運與漂亮的孩童是『稀鬆平常的祝福』。」

除了對金塔娜的回憶,她也在小說裡記錄了自己的衰老,她寫自己獨自摔倒在公寓裡,但是公寓裡的十三部電話,沒有一部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藍夜將盡,天光無多,夏日已去。「我這一生從未真正相信過自己會老去的她,也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衰老和死亡。」這就像她在《奇想之年》裡所說——當我們哀悼逝世的親友時,我們多少也在哀悼自己。哀悼我們的曾經。哀悼時間的一去不復返。哀悼我們終有一天也將不在人世。
▌整理報導:Bohe 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