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飲中八仙歌》中,杜甫扼要地勾勒了李白的形象:
李白斗酒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
自稱臣是酒中仙。
杜甫並不是同代人中唯一對李白崇拜溢美的詩人,在他身後千年,仍有豐富的史料及稗官軼事作為其人格的腳注。他恃才傲物,特立獨行,率真豪放;他既能在大醉後奉旨寫下《清平調》三首,也敢開罪當朝權貴楊國忠及高力士,與唐玄宗、楊貴妃的關係更是閒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但真正將這塊招牌磨亮的,或許還是李白本人。
你很難再找到第二位像李白那樣積極為自己作述的詩人了。有詩為證。他在《俠客行》寫「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在《將進酒》寫「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他有意識地給讀者留下不羈狷狂的印象,卻又在詩中透露一絲對經世濟民的渴望,同樣也是《俠客行》,寫擊劍任俠也寫對戰國時代信陵君的孺慕之情,而擲千金紓胸臆的《將進酒》,也藏著懷才不遇如「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嘆息。
「天上謫仙人」與汲營仕途的凡人形象構成強烈反差,一個仙人大老遠從四川跑到長安來,怎麼說都很矛盾。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認為,世人給李白贈譽並不能反映其內心真實,反而是李白在詩中刻意為之的自我形象塑造,是種角色扮演——扮演仙人、侠客、酒徒。問題是,李白為什麼這麼做?
李白領銜的《長安男子圖鑑》裡,玄宗及貴妃只是配角
選錄開元二年至安史之亂前夕詩人的唐代詩歌選集《河嶽英靈集》,收入李白早年隱居時期的詩作《山中問答》,該詩傳遞寧靜淡遠的心志: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河嶽英靈集》為唐代殷璠編選,殷璠的生卒年今已佚失,有趣的是,他給李白的評價並不甚高,而同樣由唐代人芮挺章始編於天寶三年(西元744年,該選集後成書於759年)的《國秀集》則根本沒收錄李白的詩(但芮挺章收了自己的詩)。按此,李白在天寶年間很可能不是眾所公認的偉大詩人,但反過來說,在安史之亂(755年)爆發前,李白於《山中問答》創造的高士形象是受歡迎的。
出生於701年的李白自少便喜好劍術作賦,這與當時蜀地(今日的四川)治安局勢較不穩定有一定關聯。日後李白是否有意誇大生長背景的複雜程度,我們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認的是,豪邁慷慨的遊俠姿態,是他恃以行走江湖,累積聲譽的利器。有別於出身仕族的京城詩人,李白代表的是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及詩歌觀——他是脫俗離塵的仙人,可以踰越常規,他是熱血沸騰的俠客,可以蔑視禮法。
但在懷抱經世濟民理想的李白而言,狂放不羈的詩歌及言行是另類提升政治與社會地位的手段。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李白二十五歲自四川出走以後的人生,看作一部《長安男子圖鑑》,只是當他抵達長安,並給皇帝留下深刻印象而被選為翰林供奉時,已經四十一歲了。
遺憾的是,終玄宗一朝,翰林院始終是沒有實權的特殊機構,機構中的文學、醫學、書畫、卜筮等各類人才,美其名是皇帝的私人老師,實際上與提供消遣娛樂的食客無異。儘管後人津津樂道的軼事(如前段提及的「磨硯脫靴」或楊貴妃不滿詩人將她比為趙飛燕而毀謗李白,更可能來自民間演義的杜撰,亦有文獻考證指出,高力士雖為宦官,卻非小人)據稱多發生在此一時期,李白當下的感受只怕是要落寞的多。
真實的李白、唐玄宗、楊貴妃並非形影不離的三人組,李白在翰林院的主要職責,是作詩供後宮演唱,如最具傳奇色彩,三首詠牡丹與貴妃的《清平調》歌詞及流傳度相對較低的《宮中行樂詞》、《春日行》皆為奉詔應制之作。
《清平調》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寫盡貴妃的妝容服化,和著唐代首席音樂家李龜年的歌聲,唐玄宗或許是聽得目眩神馳,但與詩人生平其他代表作比較,這篇歌詞不算特別傑出。如宇文所安所言,它的主旨只是讚頌楊貴妃的花神之姿,「在讚美女性的甜言蜜語中,沒有比這更陳腐的套話了。」
李白於742年進入宮廷,不到三年便離開長安,有一說是遭奸人所妒,政敵排擠,也有人稱是酒醉誤事而失去皇帝寵愛,但最可信的理由,大概還是他在宮廷中的地位不穩,絕緣於仰賴家族庇蔭,權貴扶持,又或進士登科組成的政治系統,而李白享有的名望,也不足以打入京城文學界,他與同時代的詩人如王維、孟浩然幾無任何交集。雖然這種局外人般的處境更可能基於創作觀點和社交圈的差異,但對天賦才華者如李白,掛冠求去或許才是最好的歸宿。
在詩人臨終絕筆《臨路歌》,我們可以讀到當世未得知音的惆悵,卻也有自信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意氣: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爲出涕。
存在於現代及當代文化中的李白
除杜甫外,李白身歿後的數十年幾乎無人重提他的名字及影響力,直到九世紀初才與杜甫一起被追認為盛唐最偉大的詩人,至二十世紀,李杜已是家喻戶曉的經典。作為浪漫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李白的身影仍可見於現代及當代文化。
如果有人宣稱沒有李白文學史將變得如何薄弱,我們的文化生活會變得如何空洞,那也未免噁心——你不能將一兩個名人的生平與歷史劃上等號,過分矯揉造作,只是暴露自己對詩人認識的淺薄。豪俠李白與高士李白都是角色扮演,真實的李白可能是什麼模樣?小說家張大春在他以李白的一生遊歷為軸,通過盤繞其上的各類考據、掌故、詩論重現盛唐細節的《大唐李白》中,描繪了一個可愛的人。
在小說家的解構裡,李白是一個沒有機會站上世界中心的小人物。他的家族居住在帝國的邊陲,家世也不甚光彩——在中唐以前,商人的社會極低,不得出仕為官,這也是李白處心積慮想以一身才學博得權貴賞識的根本原因。而李白自己,又是一個像張愛玲那樣在懂得人情世故前,就已經在文學裡習得太多人情世故的浪漫者,這也使得他缺乏在權力場上與老狐狸一較長短的手段及心機,如張大春在宣傳《大唐李白》接受訪問時所言:他錯將唐朝誤會為縱橫家還能以游說策辯影響君王,平定天下的春秋戰國。
李白是失敗的,但他是可愛的。在他扮俠客遊走四方的年月裡,他留下將近七百首的酬答及贈詩,其中絕大部分都是贈送給中低階不入流的官僚,但李白在把他們當成朋友以後,無論是寫情寫景,隨手揮就又或絞盡腦汁,詩詞在李白就像風景明信片一樣可以大方饋贈給對方(杜甫:那我怎麼只有兩首?李白:你是死忠的)。
張大春認為,李白留下許多好詩,但數量遠不及那些平庸的詩、肉麻的詩、吹牛拍馬的詩。然而,我們依然認定他是個偉大的詩人。小說家給的理由是,嗜酒如命的李白在他遊歷的過程中,結識了許多歌樓酒館的樂師歌者,他們給李白提供了音樂性的刺激,令他得以將詩觀、創作天分與民間流行的語言、旋律、聲腔調和,「我們在李白的詩裡面不應該看到李白是一個天才而已,」張大春這麼說道:「而是一個天才如何結合當代最底層的人留下最自然而天真的聲音。」
理解李白的人,恐怕沒有愛李白的人來得多,如同我們也不能將每個以李白詩歌入詞入曲的創作者,都視為讀懂了李白,與李白分享同樣的天才。人們或為韻腳著想,或為貪圖方便摘取名人形象,而忽略了詩人有太多孤獨失意的時刻,都被落筆時的高度自我意識及雄才所掩蓋。倘若李白沒有了凡人的一面,沒有了不合時宜的政治抱負,其人格特質裡的獨立性、疏離感、反傳統一經剝離,也許只會是另個小有名氣,恪守章法的唐代京城詩人。不甘在同代人側黯然失色——也許這就是李白的本色。
▌整理報導: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