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我的電影中的,是女性的語言,女性的行動,男人們被迫跟隨……這是一個顛倒過來的世界。」
瑪格麗特.莒哈絲,最知名的身分是小說家及劇作家,你可能知道她是雷奈《廣島之戀》的編劇,或看過改編自其小說的《情人》,但在此之外,莒哈絲還是名電影導演,自1943到1995年之間,她共計發表了七十餘部作品,其中便包括十九部電影。
雖然莒哈絲直到五十五歲才執導第一部劇情長片,卻也曾獲坎城影展提名。箇中緣由,是它們太特殊。如果你認為她的小說很「硬」,那她的電影絕對能崩斷你的牙。儘管內容有時仍涉及作者的年少時代,抑或成年後的愛情與友誼,但這些電影基本上不是《情人》那樣的個人肖像畫,而是將文學主題及敘事風格與電影語言交融,徹頭徹尾乾燥的實驗電影。
但要瞭解莒哈絲,你又怎能略過影像這一部分。我們將以電影為切角,由她個人執導的作品,以及生前訪談、紀錄片,和你一起認識瑪格麗特.莒哈絲在小說家以外的身分——當然,《廣島之戀》也是不會缺席的。
《熱帶情色:莒哈絲與殖民幻覺》(Pornotropic – Marguerite Duras et l’Illusion coloniale)2020|導演:Nathalie Masduraud, / Valérie Urréa
1950年,莒哈絲出版了成名作《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差一點就擒得龔固爾獎——為什麼說差一點呢?因為同一年,法國在越南遭遇到第一次軍事失敗,揭露殖民社會殘忍面向的《堤壩》,以及莒哈絲本人共產主義的政治立場,就成了取消榮譽的充分理由。
《熱帶情色》是支紀錄片,結合了莒哈絲在50、80年代留下的受訪資料、1930年代的新聞片段,以及幾位當代後殖民學者的訪談,從《堤壩》所描繪的家族悲劇、殖民政府對殖民地及底層白人的壓榨,探討殖民帝國版圖下被情慾化的女性(如時至今日,亞洲女性仍是「可愛」、「服從」、「好上手」的代名詞),以及莒哈絲寫作時的西方本位視角所造成的侷限。
《情人》(L’amant)1992|導演:讓-雅克·阿諾
《情人》或許是莒哈絲最著名的小說及電影改編作品,但要是你衝著「愛情經典」去欣賞它,可能會感到不知所措。《情人》,顯然對困苦貧疲的生活更感興趣——對那些以開拓者身分到來,卻在最底層苟活的白人處境更感興趣。他們仍是殖民者,但在階級的重擔下,唯一優勢只有白皙皮膚。
而白皮膚也是整部《情人》最重要的線索,將殖民地背景、主角難言的——我們不知道該稱之為戀情或成長的陣痛一筆勾起。電影《情人》緊緊貼著小說的敘事調性,重視心理流動多於塑造角色,但梁家輝與珍.瑪奇的表演都讓人心折。尤其梁家輝,毫無疑問的偉大演員。
《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1959|導演:亞倫.雷奈
《廣島之戀》和其他新浪潮電影有相同的特徵,比方說,它們都透過非常規的剪輯方式,創造一種前所未見的觀影體驗,推進電影敘事的可能性。但,《廣島之戀》依然絕無僅有。它是新浪潮當中,唯一處理「廣島原爆」此一等級的歷史事件的作品,將毀滅與朦朧的愛情、記憶與遺忘、不同意識形態對單一事件的解讀及理解管道,通通融合在一起。
這不是一部好理解的電影,但請將男女主角之間宛如辯證法般的對話當成一種情境、氛圍,是以電影的方式,嘗試去碰觸記憶,這不斷變形、延伸的現象。
《一分鐘一影像》(Une minute pour une image)1983|導演:阿涅絲.瓦爾達
在莒哈絲的專題中選入一部由瓦爾達主導的短片有點奇怪,但如果你對攝影感興趣,是不可能抗拒得了《一分鐘一影像》,況且影片裡頭也收錄了莒哈絲的攝影作品。瓦爾達在此以一張照片一分鐘的長度,解釋了該照片何以吸引它,並賦予個人詮釋,以裡頭的政治背景、情感依戀、決定性時刻為出發。而《一分鐘一影像》最特別的一點,是它的片頭將人眼的開闔比擬為照相機的快門,並在導演的口白結束以後,才公佈攝影師的身份——這似乎暗示著某種對攝影的觀點:不是主觀經驗,不是把世界化成零件重新組合,世界原本就在那裡。
《寫作》(Écrire)1993|導演:班諾.賈克
在《寫作》裡,莒哈絲於自己的家中接受貼身訪問,談論孤獨、寫作、夜晚的迷失,熱愛節錄金句的影迷肯定看得目不轉睛,有志於寫作的觀眾也可能在此得到共鳴——或迫不急待地反駁她的觀點。《寫作》在影像上除了必要的轉場外,沒有其他花俏的手法,但莒哈絲本人的魅力、整個空間彷彿環繞著慢悠悠的思緒的質感,以及作家在片中即興演奏的鋼琴,都是這場訪談無與倫比之處。
《否決之手》(Les Mains négatives)1978|導演:瑪格麗特.莒哈絲
《否決之手》是支在影像上很簡單的短片作品。多簡單呢?具體來說,它就像拿行車紀錄器的畫面來剪,然後配上口白與音樂。但這恐怕會是你看過最漂亮的行車紀錄器畫面(畢竟那是有意識的拍攝)。透過莒哈絲的車窗往外看,你會看到一座破曉前充滿幽藍墨綠顏色的城市,有起早灑掃巷道的工人,有那些神色並不匆忙的小轎車,然而聲音卻與眼前所見毫無關係。
作家的口白像是對一份調查文件的囈語,或從文件中得到啟發,進而創作的詩歌,令你越試圖找尋影像與聲音間的聯繫,只會越感到洩氣。最後只有承認,確實有種電影,是凌駕於一切理論、技術、語言之上的。
《卡車》(Le camion)1977|導演:瑪格麗特.莒哈絲
「電影」是在哪個時間點上成立的?這是個怪問題,但它可以有無數的答案:劇本定稿的那一刻、資金到位的那一刻、殺青那一刻、後製完成那一刻……你可以在電影製作的過程拉出任一個節點,並宣稱電影在此初見雛型,可你我心知肚明,沒有人會拿它到大銀幕上去放。
但莒哈絲就這麼做了。《卡車》是莒哈絲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邀來法國影帝傑哈.德巴狄厄合作,但除了穿插其中的卡車行進畫面及沿途風景,這部電影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莒哈絲和德巴狄厄坐在房間哩,對著眼前的文本進行朗誦、評論、聯想。他們不是在讀劇,更像是恰巧待在一起讀同一本書的,半生不熟的朋友。這是電影骨幹,而還有另一部文本指向的電影,是在你我的想像中生成——一段空虛荒涼的旅程。
就形式上,《卡車》是一部實驗電影,它非常的冷,沒有任何炫技的嘗試或意圖,卻也因此暗示了某種普遍性:無意義的世界、咫尺相隔竟天涯的鄰人、存在的孤獨……。
▌企劃編輯: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