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跨媒介的美與死:三島由紀夫,和受他啟發的噪聲樂團|cacao 可口

藝術是什麼?這大概是直到世界末日也不會休止的爭論。有人堅持藝術必須與人有一定程度的關聯,有人認為藝術就是它自己,不是什麼別的。但即便是那些最沒有人味的作品,我們依舊迷戀它的弦外之音,想在上頭找出一些道理來,並說服自己為那些道理感到愉悅,無論那是高雅或蓄意為之的壞品味,無論那是露骨的暴力或和諧。

事情總是這樣的。某某某提示了某種美感,吸引到後人以不同方式實踐。也因此我們會在最南轅北轍的表達形式之間發現此與彼的相似性,從而觀察到二者對於單一主題的獨特觀點。比如說,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與美國Blackgaze樂團Deafheaven。

作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日本作家之一,三島由紀夫在身分認同、日本傳統價值觀、性別情慾中展開他對美學和死亡的探索,卻也因為狂熱的殉道情結,直至今日仍難以洗清與軍國主義的聯繫。Photo via The Times

這組合看似不可思議,就像尚-盧.高達與伍迪.艾倫之所以能扯上關係,純粹因為一個是New Wave導演一個是New York導演,剛好都有New這個字眼。然而三島由紀夫與Deafheaven的差異,卻絕對小過高達和伍迪.艾倫這個組合。

Blackgaze發源於2000年代中後,並在2010年代早期發展至巔峰。該流派雜揉黑金屬、後硬核、瞪鞋(Shoegaze)、後搖滾、夢幻流行等不同風格,初期作品甚至帶有後龐克色彩。Blackgaze情緒化地運用黑金屬特有的咆哮,擅長在吉他效果殘響營造出的感傷氛圍中,累積澎湃情感,歌詞經常涉及孤獨、死亡、存在主題,法國樂團Alcest與Deafheaven同為其中佼佼者。

美、行動、死亡是三島由紀夫小說的母題,讀過《金閣寺》的讀者,想必不會忘記無法好好言說的結巴主角縱火燒毀金閣的情節,他將此舉視為沉默對虛有其表的俗世的抗詰,卻又諷刺地認識到將自身缺陷與金閣之美連結,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妄想。這裡有三島由紀夫關於寫作的自省,卻也預示了作家一生中最關鍵的概念:個人價值只有在付諸行動,並以生命為代價時才能實現。美與行動互為表裡,導向攻擊、掠奪以及毀滅。

自毀傾向不值得誇耀,一味美化死亡更透露法西斯傾向,但無疑地,三島由紀夫的價值觀極具吸引力。賦予瞪鞋失真聲響攻擊性,令Deafheaven名氣大噪的第二張專輯《Sunbather》,可以被視為對作家美學的一次致意。暴力(或名曰行動),或許是喧囂的音牆帶給人的第一層感受,但值得留意的是出現在如〈Dreamhouse〉、〈Vertigo〉、〈The Pecan Tree〉、〈Irresistible〉中的寧靜時刻,那是自Pixies樂團以降常見的歌曲結構,也是將聽眾帶入情感旅程的有效手法。

實際上,你不大可能只靠聆聽就瞭解Blackgaze在唱些什麼,不過Deafheaven的歌詞卻也有頗供玩味之處,如在〈Vertigo〉裡,主唱George Clarke以詩化的語言寫道「你能言善辯的舌頭不過是一把苦鹽/在你嘴裡給世界的頌詞/迷失在青春的窠臼,只是一場又一場惱人的水痘」(暫譯),這個「你」並被形容為「服侍月亮的夢中一顆塵埃的僕人」。儘管三島由紀夫可能選擇更直截了當的表達,稱此處意象脫胎自《金閣寺》也不讓人意外。
比起震撼人心的〈Dreamhouse〉,純樂器演奏的〈Irresistible〉就像過渡用的曲目,然而以整張專輯的設計來看,它的出現卻不尋常,彷彿在一個充滿噪音與破壞的世界中,提供照進光明的裂縫。對我們而言,這比〈Dreamhouse〉歌詞裡對於死亡有些片面的迷戀更引人注目。

對比強烈,但平衡。於是每一首歌曲都成了情感的載體,是觸發思考的洗禮。Deafheaven勢必不會像三島由紀夫那樣獨一無二,但他們以暴烈的行動進行探究、對於潛藏在表象之下的美的訴求,卻也無疑是作家在美學方面的追隨者。

藝術是什麼?如果有人回答藝術能讓人重拾力量感,更理解這個世界或面對生活,恐怕會笑掉科班生的大牙。那並非謬論,只是相較藝術的發展進程,已經顯得陳腐。但藝術依然留有這樣的餘地:它容許連結、對話發生在不同的文化和媒介之間,它也允許藝術家以引發觀眾共鳴為目的,提供體驗或某種洞察,或如前文提及的,對於美和死亡的獨特理解。的確,有三島由紀夫珠玉在前,Deafheaven很難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先鋒,然而那不會損及藝術的另一項功能,即開拓人們的視野——此時此刻,我們已經可以想像有人因為對三島由紀夫文學的喜愛而嘗試Deafheaven,或Deafheaven的歌迷開始閱讀三島由紀夫。

▌整理報導: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