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農欣專欄(5)|久違了公路。旅行:為了不被看見而存在的風景|cacao 可口雜誌

2020年至今,身體橫向移動的總距離破紀錄的短, 過去幾個月活動的地點,總是離不開洛杉磯住處開車半小時的範圍內,雖然說有山有海,也有療癒的加州陽光相伴,但是空氣中瀰漫的不安全感,還是讓人縮減在外頭逗留的時間。近日在電視、和電影裡看見曾經造訪的國家和城市,難掩莫名的激動,恍如前世的回憶,模糊卻深刻。疫情的猖狂至今還看不到盡頭,不曉得還要多久,才能重拾那種說走就走的自由,只能默默地,把搭機旅遊排除在近期的計畫裡,把過去精心累積的里程數,已在亞馬遜上換取實用的生活用品。

今年夏天,美國公路旅行的風氣,隨著疫情的升溫而盛行,除了可以避免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外,還可以享受騁馳在無邊際公路上的自由,發洩一下幾個月居家令下的悶氣。各個國家公園是首選的熱門景點,露營車(RV)的銷售、出租率也破紀錄,病毒把人推出室內,更貼近自然。

有別於炫目紛擾的城市生活,美國無垠的公路和豐盛的自然景觀,不需語言翻譯、也沒有文化的限制,每個人可以自由地撿拾,令你著迷的那一片風景。並且成為無數藝術、文學和電影創作者的靈感泉源,透過他們的轉換與詮釋,呈現出各式不同的視角和人生體悟。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 )畫中荒漠裡的白骨、和透著神秘光影的新墨西哥山巒,在沙漠裡創造了20世紀女性藝術家的傳奇。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用三個禮拜一氣呵成的《在路上》,描述了七年間橫跨美國東西岸數次,不羈的流浪生活,成為世代經典。

公路旅行途中遇到的龍捲風

在美國幾乎每一年,都會計畫一趟或長或短的公路旅行,每一次,都還是會被銀幕上看過無數次的景色所震撼。沒有邊界、不講道理、也不接受安排,公路旅行中迷人的不可預期,讓我看到了許多計畫外的風景、經歷一些不在安排內的意外、感受那些大難不死、和劫後餘生的美好,以及那些非得親自走一趟才能有的體悟。

在久未下雨的沙漠區,遇上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雨

其中特別的一次經驗,是在三年前造訪,美國藝術家沃爾特.德.瑪利亞(Walter De Maria),著名的大地藝術「閃電場」(The Lightning Field)。這個作品隱藏在新墨西哥州西部的偏僻高原沙漠中,座落隸屬於迪亞藝術基金會(Dia Art Foundation)的私人土地上,除非透過預約不然無法到達。目前因為疫情的關係,已宣布2020年全年關閉,成為名副其實「看不見的風景」。

這個於1977年建造的作品「閃電場」,包含著四百根不鏽鋼金屬桿,經過藝術家嚴密計算設計,由直徑2英吋(約5.1公分),兩兩相距220英呎(約67.05公尺),在高原沙漠中,展開了長1英里寬1公里的長方形陣列。而每根杆子的絕對長度都有所不同,目的在高低不平地面上,能讓所有竿子的頂端,落在20英尺7½ 英寸(約6.27公尺)的同一個水平高度上。

Walter De Maria, The Lightning Field, 1977. © Estate of Walter De Maria. Photo: John Cliett

當雷電發生時,四百根像避雷針般的金屬桿,能夠吸引、接收閃電,從而引發令人震撼的視覺效果,是許多大地藝術愛好者朝聖之地。然而一年只在五到十月期間開放,一天只有六名參觀者,可以預約入住作品旁的木屋,親自觀賞到此作品。每年2月1日預約時間一開放,即迅速售罄。三年前,我在開放預約後一分鐘(紐約時間凌晨2點01分),寄出的預約郵件,讓我和大衛先生(就是我的先生)成為當年可以親身造訪「閃電場」的幸運者。

在這個花費藝術家五年才找到的荒僻地點,沒有飛機或是其他大眾交通工具可以直接到達,只能靠自駕前往,並且要求參觀者準時在指定地點集合,逾時不候。我們從紐約飛到拉斯維加斯,租車開往亞利桑納州,並沿路參訪著名的紅岩區賽多納(Sedona),經過幾天的行程,才到達新墨西哥州西部的小鎮Quemado。

等候勞勃的迪亞藝術基金會辦公室

在迪亞藝術基金會的辦公室內等了數十分鐘後,看見了前來接待我們的勞勃(Robert)、以及其他四位參與者,他將我們一行六人載離小鎮,驅車前往距離45分鐘的小木屋。在行車途中的對話裡,才知道在他年輕時幫忙建造「閃電場」後,至今一直擔任此作品最主要的維護和守護者,不知不覺已年過了40個年頭。 勞勃帶我們進入木屋,做完間單的介紹後即便離開。

這意味著在隔日中午前,在這片荒蕪的私人土地上,並在手機沒有任何信號的情況下,我們將與這四位陌生人、以及四百根避雷針,共度二十四小時,若再遇上雷電交加的夜晚,可說是提供了驚悚片最佳的故事起頭。還好這種麻煩的行程,吸引不了連續殺人魔,只能吸引一些藝術愛好者,在接下來的相處時間裡,他們大方的分享帶來的食物和酒,也交換一些觀賞大地藝術的經驗和心得。

「閃電場」旁的小木屋 © Estate of Walter De Maria. Photo: John Cliett

老實說,第一眼看見「閃電場」時,並沒有預期中的壯觀驚人,在艷陽下,四百根金屬桿,甚至若有似無的消失在荒原和環繞的山景中。造訪當天除了寥寥幾片烏雲飄過外,並沒有雷電交加,對於看不到此作品經典的震撼景象感到有些失望。

其實每一年只有約60天,雷電會擊中此裝置裡的金屬桿,大部份的日子,這個作品便在此地安靜地矗立在此荒原中,也是大部份造訪者所看到的景象。另一項特別的規定,是嚴格禁止拍照攝片。藝術家聘請指定的攝影師John Cliett,花了幾年的時間,利用NASA製作的特別攝影機,所拍攝出來的照片,是此作品唯一獲藝術家許可的紀錄呈現。

Walter De Maria, The Lightning Field, 1977. © Estate of Walter De Maria. Photo: John Cliett

在沒有照片做備案的狀態下,我們花了大部份的時間遊走穿梭在「閃電場」中,試圖用身體感受此作品。從角落穿越至作品的中心,欣賞在不同的位置,此作品產生不同的視覺效果。遊走的過程中,身體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四百根金屬桿的聳立和存在感,然而在視覺上,那些排列有序的線條朝遠方縮減,帶領著視覺更聚焦在四周的山巒景色上。

金屬桿的顏色,也時時反應著著天色變換,由接近正午的金黃轉換到夕陽時的粉紅、紫藍,在夜裡也透著微微的銀光月色。隔日清晨,花鹿和野兔造訪在裝置中覓食,我們也就坐在木屋的檐廊下,不上前打擾地喝咖啡觀看。

慢慢的我似乎開始可以體會到,沒有雷電的「閃電場」的魔力。其實這些造訪的過程和安排,都是藝術家在建造此裝置時就已設定好的模式,目的是讓每個參觀者,可以在盡量不被打擾的情況裡、以及接近孤獨的狀態下,親身體驗這件作品。並且屏除用其他媒介做記錄,強調用感官和身體的體驗。也許沃爾特.德.瑪利亞是要觀者忘記,那個遠道而來執念要看見的作品,而記得那片他精心挑選的荒原、四周的山巒、多變的天色、和獨自與自然對話的竊竊私語。

前幾天,眼看著在加州第一個夏天就要消逝了,我們終於鼓起勇氣,冒險沿著一號公路,進行了為期四天的公路旅行。行程中最大的未知,是面對看不見的病毒,我們攜帶了枕頭、睡袋、口罩、和各式清潔用品應戰,為了能夠放心地打破五個月來的生活模式,好好的享受夏末的天光。旅程結束前,郵件裡傳來大衛簽證通過的好消息,算是這趟公路旅行,給我們最好的驚喜。


關於專欄作者:胡農欣

桃園中壢人,於紐約生活和工作多年,現居洛杉磯。在台灣當過小學老師、紐約的美術館館員。對未知的遠方總是充滿嚮往,曾到過巴西、柏林、北極與冰島等地駐村創作。目前正在所處的城市裡,挑戰寫作,找尋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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