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攝「壓力測試」的過程中,共用掉了24顆可以吹出直徑40公分的氣球,對映著工作室的深藍色冷調牆面,鮮紅色的氣球更顯得危險且急迫。我躲在角落裡手持著電動幫浦,讓氣球在狹窄的門窗縫隙中充氣膨脹,在受壓迫的環境下變形。當氣球正在爆炸邊緣遊走時,竟奮力地推開沈甸甸的鐵捲門和的窗戶,為下一秒的生存爭取空間。如同當人們受壓後,可能產生超出預期的強韌反抗性。


除了呈現視覺上不斷膨脹的壓力外,作品裡也反映了另一層來自聽覺上的壓迫。用打氣時所使用的電動幫浦馬達聲襯底,慢慢加入幾個月前宵禁時所錄製,在住處上空盤旋不走直升機、和到處流竄的高頻警鳴聲,另外夾雜著工作室旁長達一個月施工的噪音,以及最後氣球所產生的消氣和爆炸聲響,製造讓觀者被層層壓力包圍的感受。
而作品開頭的呼吸聲,其實是來自同期的藝術家Alex Nichols。在疫情下於駐村中心相識的我們,有著特殊的革命情感,在交流互動的過程中,深深地刺激且影響著彼此的創作。Alex在駐村期間所進行「LUNG」(肺)的表演式作品,是她在2013年就開始的計畫,因為疫情的爆發以及「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讓她重新思考所謂「自由呼吸」的意義。在狹窄的箱型空間裡,用自己的身體去關注肺的細微運作,在吸吐之間,思考空氣、窒息、口罩、疾病等元素與生命和自由的關係。


這也是藝術進駐之所以吸引我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在某一段特定的時間裡,抽離習慣的日常作息和環境,在一個陌生的場域裡生活創作,與從未蒙面的藝術家對話交流,和陌生的風景人文打交道。在駐村期間每一個新的元素,都可能成為創作素材,將這些無法預期的未知,融進自己正在進行或思考的概念中創作,對我來說是一個充滿樂趣的挑戰。
其實這次展覽的基本概念,在駐村開始前的幾個月就已經規劃好了,主要是想要探討兩年多前因為奶奶的驟逝,家人決定搬離從小生長的老家。這個決定讓長期在國外生活的我,頓時間失去一直以來所認知的「家」,而在心裏不斷試圖返回一個不再存在的地方,成了某種程度上的「遊民」,並在尋找下一個家的過程中,重新思索家的形象和定義。


這個看似個人化的情感,其實反映著共通且普遍的狀態,在美國俄裔女作家Svetlana Boym《懷舊的未來》(The Future of Nostalgia)一書中點出了我想探討的概念。書中提到的「懷舊」(Nostalgia)在17世紀被視為一種「無法回家或返鄉的痛苦之情」的疾病,認為可以用鴉片、水蛭和登山旅行等方式來治癒。然而發展至今「懷舊」一詞,早已超越個人心理學的範疇,轉化成一種全球人類共通的傳染病,悼念著那些無法回到的美好過去,以及對集體記憶之情感思念。
我運用此「懷舊」的概念,從個人的經驗切入,試圖反映在這場大流行疾病的影響下,多數人正在經歷的共同性創傷(collective grief),以及對於「家」充滿矛盾的情感,以及那些我們引頸期盼,卻可能永遠無法回復到的正常生活。在我試圖返家的徒勞心境下,重疊著疫情造成的集體懷舊之情,映照出了一個「不癒之境」(Incurable Nostalgia)。在這個「不癒之境」裡,過去和現在並存著,遊走於虛幻和真實之間,在重新尋找和定義「家」的過程中,也呈現著對新環境和後疫情時代,接受與適應的過程。


在駐村中心的第二個作品,就是延續著此主題概念發展出來的。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工作室裡,我看見許多似曾相識的小角落,它讓我想起了台灣老家的樓梯轉角、透光的天井、和窄窄的走廊。我將過去在老家廚房拍攝的錄像,投影在工作室廚房的牆面,再把這些虛幻流動的影像用碳鉛筆描繪在牆上。把不復存在的過去,和眼前可觸摸的現實交疊。
兩個月後,再用橡皮擦拭去牆上的繪畫,並上白漆覆蓋。讓工作室的廚房回到最原始的狀態,將擦去當一種道別的儀式,試圖揮別那些終究要說再見的過去,而接受和適應眼前新的環境、和疫情下的新日常。(未完待續)


關於專欄作者:胡農欣
桃園中壢人,於紐約生活和工作多年,現居洛杉磯。在台灣當過小學老師、紐約的美術館館員。對未知的遠方總是充滿嚮往,曾到過巴西、柏林、北極與冰島等地駐村創作。目前正在所處的城市裡,挑戰寫作,找尋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