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斯坦藝術,就和這個國家的國土一樣多舛:支離破碎,不具備連續性。由於早年交通與通訊不便利,巴勒斯坦未能形成藝術家社群,然而,無論是接受學院體系訓練,又或者自學成材,他們都著力於表達個人對環境、身分、文化的體驗;由於歷史的作弄,巴勒斯坦藝術家對藝術的貢獻,多與他們和政治對抗的程度呈正相關。
巴勒斯坦藝術發源於十八世紀,初期受拜占庭聖像畫影響,經東正教信徒發揚光大,在融入阿拉伯視覺風格後逐漸往世俗繪畫過渡。進入二十世紀,隨巴勒斯坦脫離鄂圖曼帝國控制、西方霸權進逼,政治上,英國趁著受國際聯盟委託管轄之便,持續引入猶太裔移民;藝術上,當地藝術家也通過不同渠道吸收歐洲繪畫養分,使用新發現的繪畫工具及技巧塑造獨特風格。
〈The Nativity〉,繪於十九世紀。Photo via palquest.org Sophie Halaby,〈The Mount of Olives〉(1954)。Photo via palquest.org 不過世界並沒有給這批藝術家太多深耕的時間。巴勒斯坦藝術的現代化自1937年起開始加速,然而,隨著1947年聯合國片面決定在原英國巴勒斯坦託管地建立兩個國家,巴勒斯坦人要嘛在出生地淪為少數族群,不嘛就是被驅逐至鄰國,進入難民營,許多畫家不得不放棄他們的事業。
巴勒斯坦藝術的復甦,發生在整個社會幾近覆滅的十年後。經過流亡經驗的錘鍊,巴勒斯坦的落難畫家試圖找回對家鄉的記憶。致力於通過故國視覺文化的遺產,重建他們失去的世界。
來自巴勒斯坦的難民藝術家主要集中於貝魯特,其中最值得矚目的是朱莉安娜.塞拉芬(Juliana Seraphim)與易卜拉欣.加納姆 (Ibrahim Ghannam)。塞拉芬的畫作充滿幻想感性的元素,與女體特徵肖似的自然景觀,提示著個人化的天堂想像,也是對逝去童年的緬懷。Photo via Gazette Drouot 易卜拉欣.加納姆 (Ibrahim Ghannam)在逃往貝魯特後,於難民營感染小兒痲痺病毒,此後只能在輪椅上度過餘生。他也因此通過繪畫,描繪他曾經赤腳走過的故土。加納姆的畫作一絲不苟,照料畫框內的所有細節,彷彿要為生在難民營的一代,建立被摧毀的家鄉的傳奇。Photo via Universes in Universe 在一個同樣陌生的世界裡,易卜拉欣.哈齊瑪(Ibrahim Hazima )則以繪畫重申了文化根源。哈齊瑪15歲時流亡敘利亞,在當地擔任碼頭工人以養家餬口。其繪畫天賦為他贏得了前往萊比錫進修的機會,此後便留在柏林展開藝術生涯。哈齊瑪的繪畫風格抒情而充滿隱喻,遙相呼應的視覺,聯繫它們的正是巴勒斯坦詩歌常用的意象。Photo via Ibrahim Hazimeh 1967年第一次以巴戰爭結束後,約旦河西岸和加薩走廊便持續處於以色列軍事佔領之下。這也使得在難民營裡成長起來的新進藝術家,更偏好將創作與重拾家園的集體願望聯繫起來。然而那畢竟是寄人籬下。在多數情況,巴勒斯坦藝術家都難以插足當地文化社群,直到1969年巴勒斯坦藝術家聯盟成立後,他們的作品才在世界各地有能見度。
Laila Shawa的作品代表該世代的創新趨勢。Photo via My Art Prints 而生活在以色列軍事佔領地帶,與阿拉伯世界隔絕,且生存空間不斷被蠶食的新一代藝術家,他們的藝術行動也構成新的政治抵抗形式,在學校、公共空間和圖書館輪番上演。
巴勒斯坦藝術,就是集體認同的表達。也因此這些藝術家經常被以色列當局騷擾逮捕,任何未經審查的展覽都將承受掃蕩並沒收。至於讓巴勒斯坦人自行開設畫廊?門都沒有。諷刺的是,以色列的手段越是雷厲風行,藝術家的政治聲望越是水漲船高。到頭來,他們甚至贏得以色列境內的奧援。
法西.加賓(Fathy Ghabin)生於加薩,繪畫是他抗議以色列對巴勒斯坦實施戒嚴狀態的副產品,儘管他的作品中充滿流行文化符號,卻也因其內在敘事藝術而導致他屢次入獄。Photo via PEN/Opp 軍事佔領、系統性鎮壓,造就了薩米拉.巴德蘭 (Samira Badran)的藝術,那 是受惠於以色列入侵才誕生的世界末日景象。Photo via Google Arts&Culture 在散居各地的巴勒斯坦畫家的作品中,你能見到他們與故土的距離,那經常以抽象的形式表達,令人聯想到他們共通的流亡經歷。薩米亞.哈拉比(Samia Halaby)是其中的佼佼者,擅長以作品質疑秩序與連續性的觀念。Photo via Gulf News 薩里.扈利(Sari Khoury) 的作品則旨在探索不連續性,通過將抽象形式與人們日常熟悉的造型融合,暗示裡與外、囚禁與釋放的界線的通道。Photo via THE ARTWORK OF SARI KHOURY 弗拉基米爾.塔馬里(Vladimir Tamari),塔馬里的繪畫風格繼承了拜占庭聖像畫的傳統,卻更加風格化。Photo via Dalloul Art Foundation 在90年代前,繪畫始終在巴勒斯坦藝術中位居主流,之後逐漸往廣義上的視覺藝術發展,並轉向多媒體及觀念藝術。這也代表著,當代巴勒斯坦藝術家不會再以傳統阿拉伯視覺元素、民族主義敘事為重心,而是從個人生命脈絡出發進行美學探索。
攝影、表演、錄像藝術、聲音藝術,以及針對空間政治、建築的批判研究,取代原來的繪畫、版畫、雕塑。可以說,任何能夠融合紀實與形式美學、能夠重現構成時間循環的媒介,都因為可以反映巴勒斯坦人的現實際遇而備受藝術家歡迎。
魯拉.哈拉瓦尼(Rula Halawan)的攝影作品。Photo via AWARE 朱馬納.曼納(Jumana Manna)的裝置作品。Photo via Widewalls 當代巴勒斯坦藝術具有三條主要軸線:黑色幽默、檔案化以及重視經驗重現。幽默,是為了巴勒斯坦人遭遇到的悲劇與荒謬並置,廣在文學、電影、視覺藝術中運用;檔案化是對以色列試圖剷除巴勒斯坦人的生活景觀、公共財產的抵抗;以及特別關注因為流亡而失去社會關係的人們。
哈利爾.拉巴赫(Khalil Rabah)擅長在作品中運用諷刺手法。Poto via Dalloul Art Foundation 艾米莉.賈西爾(Emily Jacir)重視以色列對巴勒斯坦文化的破壞,在其作品《ex libris》,內容涉及1948 年從巴勒斯坦圖書館被以色列掠奪的書籍。Photo via Universes in Universe 當代巴勒斯坦藝術家對於時間的詮釋,著重在眼前的事實,以及未來的反烏托邦想像。「和平」在他們眼中,無異海市蜃樓,將之形象化和具體化,使那樣的願景更顯荒謬。拉里薩.桑蘇爾(Larissa Sansour)尤長此道。Photo via The Art Momentum 對於個人身份的焦慮,取代了過往植根於故鄉記憶、政治鬥爭產生的身分,而對性別角色的質疑也經常與對民族主義的疑慮交纏,瑞達.薩德 (Raeda Sa’adeh)即將婚姻與隔離牆的意象交纏。Photo via Universes in Universe 儘管如此,關於故鄉風景、放逐、記憶和歷史等傳統主題依然存在於巴勒斯坦藝術中,但已經過重新包裝。對故鄉的記憶與個人經驗更加相關,如阿姆洛・肖馬利(Amer Shomali)的作品。Photo via Dalloul Art Foundation 隨著巴勒斯坦人所能掌控的物理空間減少,景觀、空間在當代巴勒斯坦視覺藝術依舊無處不在。對景觀的關注,同時也涉及行動限制、檢查站、隔離牆、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賴以維生的農業所造成的破壞,與新自由主義掠奪。
以巴最新一輪衝突會否造成另一道巴勒斯坦文化斷層?不無可能。然而,只要手無寸鐵的人們依然被剝奪,或僅僅被「恩賜」一點點生存條件,巴勒斯坦藝術就會永遠存在。只要還有一名藝術家與絕大多數人不願面對的痛苦並存,且拒絕被任何形式的「捷報」麻木,作為政治的巴勒斯坦的藝術便不會斷絕。
▌企畫編輯: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