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生活在台灣,所以對港台的符號特別敏感,但換作法國的觀眾,他們反而會在片尾延伸出去的3D建模動畫中,看到與黃背心運動相關的線索。我希望藉著讓觀眾聯想到自己國家的歷史、社會的現況,認知到在不同的政治、民生訴求之下,所有人追求的其實是同一件事:如何讓我們的社會更好?」
目前正於北師美術館展出的《無法離開的人》發表於2022年,但實際上製作這麼一件作品的念頭,卻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在導演陳芯宜的心中紮根。陳芯宜說,她是在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成立的那一年去參觀的,裡頭栩栩如生的蠟像館令她震撼,「他們手邊都還進行著很日常的動作,但時間就停在那裡了,真實的生命就像蠟像一樣停在那裡了。」

在VR技術發明後,陳芯宜終於找到說出如此強烈感觸的語言。整部《無法離開的人》的設計,是藉由一名當下的述說者導覽,伺機讓觀眾滑入1950年代的歷史,最後再通過動畫將觀眾拉回到2023年,連結到全球的現況。
VR的強項是沉浸感,在國外展出時便曾有觀眾因過分投入而無法抽離,然而體驗性的媒材終究有其極限。「它不像文字一樣是可以思辨的媒體,也沒辦法呈現太多故事。」唯一的法子是在其引發身體感的特性中放入足夠的細節。在《無法離開的人》,陳芯宜加入過去在主流白色恐怖論述裡極少被提及的,菁英階層外的農民工人角度,並通過獄中的交談,提示彼時的受難者來自大江南北的出身背景,以及個別或積極或消極的性情。
「複雜性」是導演在受訪期間不斷強調的一個字眼,她引用該作的歷史顧問,學者林傳凱的觀點為定錨,將受難者從過去道德化、神聖化、卡通化框架釋放出來,藉此還原人性裡的灰階。「我覺得『政治受難者』這個代稱講久了,會誤以為他們是同一種人,但就像作品裡出現過知識菁英與農民,其中有台灣來的,也有從四川湖南廣東來的,而且並不是每一位都抱持強烈的政治激情,那怎麼會是一個群體?」
試圖將政治受難者窄化為一個整體,便有流於偏見刻板印象之虞。「那就沒辦法談了。」陳芯宜說:「我從一開始就不想講政治正確,所以才接下國家人權館給的任務,認真思索有沒有可能透過某種方式,讓全世界的觀眾感覺這段歷史與自己有關——我最怕的就是大家看完或看的過程中覺得內容與我無關。」


曾閱讀《歷史應該是一枚自過去扔進當下的炸彈》一文的讀者,或許還記得我們對於片尾段落的解讀,那是一顆從演唱《團結的人民永遠不會被擊潰》的海筆子大樂隊身前拉開的長鏡頭,沿途可看到以3D動畫構建出的,政府與抗議者一系列對立場景。正如前言,那不專指一時一地的某場抗爭,而是全球現象的濃縮。
對陳芯宜而言,這裡有連帶性,但並非理念上。「我不會說那裡想表達的是國際主義,而是50年代發生的事情並沒有成為歷史,它仍是進行式。」她強調:「如果你為了你的生活而爭取,那麼當時的人們也是一樣的。無論單一訴求是什麼,人們都懷著使當下的生活變得更好的願望,前仆後繼地去踢政府這塊鐵板。
「當你能連結到自己的經驗,或許就更能理解當年的前輩在想些什麼。人的反抗行動,不總是因為各種政治正確的理由,這才是我在《無法離開的人》想要傳達的想法。」
▌採訪報導.攝影: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