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尚庭與陳映如(小蘋果)是我們在採訪李亞臻以後,同樣也在張作驥導演的《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參與演出的演員,但這回不聊《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而是由尚庭擔任導演,蘋果主演,於2022年金片子大賽獲頒最佳女演員獎的短片作品《她 Sweet Bitter》。
同作為台灣影視產業的新生代,尚庭目前正在台北藝術大學電影所唸碩班,小蘋果在電影、廣告各有出眾的表演經歷,最近忙於台北電影節推出的演員工作坊進階課程。在採訪過程中,我們觀察到兩人對於自己的專業、未來,都抱持著一種超齡的沉穩及省思。
「《她》的開場有段獨白,『十月六日,我用一條生苦瓜結束戀情。』這是我和導演一起討論寫的台詞。它有一半是真的,因為我曾經在同一天失戀,那時候哭了一整個晚上。哭到眼淚沒了也餓了,就決定『可惡,我要去吃個雞排』。」小蘋果笑著說。
也許是因為跟自身經歷的連結,而能特別同情共感角色的遭遇,蘋果回憶在拍攝《她》時的代入感特別強烈,喜歡和討厭都是真的。而那也意味當短片進入後半段,她也是真的失戀了。
難以在虛實間切換轉身,這是尚庭在寫作劇本時想要處理的議題。「作為演員,我對表演一直有很多的質疑。《她》的故事是關於演員入戲太深,深到真的喜歡上對手演員,卻發現其實是一場空。
「即使待在同一個劇組裡,外人還是很難知道演員內在要經歷多少混亂、多少瘋狂才能交出稱職的表演。『真實』是很私密的,所以會受傷。專業演員需要學會下戲,但是導演要有保護演員的責任感,不是過度保護,而是不去濫用演員的靈魂。」
《她》始自於一個很生動的意象:蘋果生啃苦瓜。先有吃苦瓜的畫面,故事才一點一點追上。「我一直覺得演員上戲下戲,跟情感中的抉擇很像。都是理性與感性的拉扯,都發生在一念之間。會寫一個愛情故事,是因為愛情在我的創作中佔很重要的位置,過往所受的傷痕、更多認識這個世界一點什麼,都是因為愛情。」
《她》受惠於張作驥電影工作室推出的短片企劃而得以開拍,工作室方面開出的徵選條件很簡單,吃飯戲,而且一定要有苦瓜。面對面吃飯有點單調,讓蘋果眉開眼笑地表現一樣東西很好吃也太過理所當然,「但如果演員生吃苦瓜,很傷心、很難過,這故事拍出來又會是什麼樣子?」
是出於好奇和對演員的信任吧,尚庭放手讓蘋果和亞臻依循默契、直覺、場所的特性發展表演,「這是我第一次飾演女同志,但不覺得有壓力,我才發現愛情的本質不都是一樣的嗎?」蘋果說,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吃苦瓜那場戲,整個人哭到不能自己。當下也不瞭解為什麼,只是為感覺到失去而受傷。
「原來一切非我所願,害怕被丟棄、害怕失去。但,那好像我在這一年當中從表演得到的啟發。有些時候你就是要放下,放下執著、放下自尊心,一切隨緣。」她平靜地說,
放下與否的掙扎,是《她》的主題。在短片中,你會看到角色彷彿置身於隧道的盡頭,迎向光明,甚至在電影結束前,蘋果所暗戀的少女也來到她的身邊。但你會詫異那顆鏡頭似乎停留的過久了。久到令人生疑,那是不是另一次幻想或夢境。她只有放下,但她放下了嗎?
「我覺得(那顆鏡頭)是一個人,她停留在那個狀態。」
「我也覺得是一個人。其實現實生活中,每個人的人生盡頭,也會是孤單的一個人面對。」蘋果說。
關於未來,尚庭說自己的想法很實際,也提到如火如荼進行中的碩班期末短片。本以為較長篇幅的片子都作過了,處理起來應該駕輕就熟,沒想到狀況頻頻。「不過導演工作就是這樣,無論篇幅長短都是來解決問題的,我也期待自己能成為解決問題的導演。」
他跟著又補充:當個能協助演員的導演。「《她》這次得金片子是演員拿獎,我自己沒入圍,但這結果很好。我當演員的經驗是這個職業太需要被看見的機會,尤其是讓公眾看到他們跟過往演出不一樣的面向。」
有件事是篤定的,他想拍一部屬於台北的電影。大二暑假,向來不常跑影展的尚庭在楊德昌回顧展上看完楊的所有電影,發現過往對於電影的理解非常狹隘,拍文藝片鏡頭不一定要對準底層或鄉村,「尤其是拍台北拍中產階級的《一一》,即使電影裡的風景已經人事全非,但它的人文感,是像我這種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在不同年齡層都會碰到的情境。」
因為在《她》的演出而獲獎的陳映如(小蘋果)則表示,自己正處於一個微妙的階段,這個階段沒有野心,得失心也不重,反而更多在思考人生。「就像尚庭說的,演員很需要被看見的機會。也很少遇見喜劇之外的劇本,很謝謝緣份給予我不同的挑戰。」
她說自己近日回顧曾經接受過的訪問,發覺每次面對「表演是什麼?」這個問題給出的答案都不太一樣。以前看得很重,現在則有新的體悟。那可能是她新修到的表演學分,也可能是這一年父親和奶奶接連離世帶來的感觸。「我很喜歡希斯.萊傑說過的一句話:『表演的意義從未高於生命之上』。」
「我喜歡當演員,但也想要更擅長溝通,面對要求也能更有彈性。我想要未來的自己能有顆柔軟的心。」太抽象了。蘋果調侃自己一句,隨後解釋她的意思是一邊表演一邊從事不同職業,由於父親是葬儀社老闆,有機會也想進入這一行。「家庭、愛情、親情形塑了演員看世界的觀點,他的角度會因為生命經歷改變,這也涉及到對表演的選擇。我想如果能做些不一樣的事情,路也會寬廣許多,因為那就是我的特性。」
「親人的過世讓我想更加尊重生命,所以才有『放下』這個想法。我現在覺得每個人都是一部電影,我們正在進行的訪談也是,它可能被寫進另個片段。這不是很神奇嗎?故事其實都是真的,只是編劇採用了其他視角。現在我很常想起我爸的座右銘,隨遇而安,懂得放下。不汲汲營營於成就,事情做起來好像也比較順。」
如果說楊德昌的電影開啟尚庭對電影的想像,那麼朴贊郁的《分手的決心》便是令想像的輪廓變得更加具體。他說自己對「欽佩」的心理有些抗拒,喜歡看洪常秀和李滄東,卻也害怕一有偶像就會模仿對方的風格。《分手的決心》是個例外,作者電影與類型片(如愛情與驚悚)的結合,會是他想追求的路線。
「這也是學習表演帶來的收穫,它讓我知道每個人都有特別的樣子,而我也還在尋找自己之所以特別的地方。」而學校正是思考創作的場所,每天每天都在接受老師及同學的挑戰。劇本未動,概念、畫面先行的習慣正嘗試調整,更回歸到人物的層面思考,將角色作為一個具體存在的人來理解。
我想當個有觀眾的導演——尚庭這麼說。對文藝片與商業片的區別,他也不抱偏見。那是對關注與肯定的需要,也是想與人對話,尋找共鳴。讓觀眾在走出戲院後情感尚有所獲得,而不是自嘲鑑賞水準不夠。「我在北藝導演課的老師是鄭文堂導演,老師對人的描寫非常深刻,會將拍出來的影像比作社會責任。他認為,拍片沒那麼重要,周遭的人更需要被關心。想創作,是因為有情感或關心的事情想表達,但如果心心念念都只是『表達』,那就是捨本逐末了。
「拍片沒那麼偉大,也沒那麼崇高,導演和臨演,導演和觀眾,下了戲離開電影院搭的都是同一班捷運。唯一的區別,就只是做的工作不一樣而已。」
▌採訪報導:康樂|劇照提供:嚴鎮坤 Quency Y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