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聽覺體驗,發生在十幾歲的時候。當時我瘋狂地聆聽不同類型的音樂,有世界音樂、1970年代的電子音樂、實驗爵士,以及晦澀難懂的當代音樂……無論是錄音帶、黑膠、CD,只要能在公共圖書館裡找到的,一概來者不拒。它們是我在聲音教育方面的啟蒙。」澎葉生說。
澎葉生(Yannick Dauby),在學期間主修具象音樂(Concrete Music),長於磁帶、類比合成,以及音響方面的探索。自1998年興趣轉向戶外,開始田野錄音以後,他的素材庫也從原本在工作室裡製造出的合成音效,擴增至城市及自然,那可以是個人創作《台北聽三遍》裡人潮、捷運的聲音,也可以是收音自宜蘭中低海拔山區,全長75分鐘的山林聲音作品《福山 · 太平山》。而在記錄自然人文聲響以外,澎葉生的聲音採集專長也用於聲音設計、音樂製作,如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中,澎葉生以聲音延伸影像、口白的敘事及情緒,傳達出有別於傳統紀錄片聲音運用的美學;紀錄片《捕鰻的人》同樣獲得肯定, 以及與其他聲音藝術家、現代舞者(包括周書毅、驫舞劇場、安娜琪舞蹈劇場)或是視覺藝術家(例如與藝術家蔡宛璇)的合作。

不過,他心裡最愛的,還是田野錄音。自各處捕捉到的聲響,固然可作為蒙太奇拼貼素材,但光「採集」這件事,於他便意義重大。澎葉生將採集視為無止無境的觀察、學習、體驗的過程,正如同任何研究都無法窮盡「兩棲類」這個生物分類,紀錄也會因外力造成的棲息地改變、外來種入侵而受影響;而當對象換作人文,他的工作成果則像是一部聲響構成的民族誌,研究者能在相隔多年錄下的聲音間找出聯繫,對人類群體文化發展重新脈絡化。
採集,或許是一名聲音工作者面對行將消失的語言知識、自然環境時所能作出的最大貢獻。但有趣的是,澎葉生也強調經過編輯混音的作品並不保有客觀性,他寧可稱之為聲音視角的表達,既是聲音發生當下最合適的採集位置,也是後期作業中選擇。採集者雖曾親身經歷所有被記錄下的聲音,但在抹平其他臨場感官刺激後,於他個人也是截然不同的體驗,更成為建構原創聽覺體驗的素材。
而在聲音藝術之外,澎葉生另有從事實驗影像創作,《在馬祖,她一無所聞。她聽聞一切。》、《藻礁》等以攝影靜照、口白、聲音設計構成的短片,令人聯想到克里斯.馬克於1960年代發表的時空旅行科幻名作《堤》。而澎葉生的作品也同樣帶有關於時間處理的辯證,「當我按下相機快門,拍攝工作便結束了。聲音記錄剛好相反,直到按下錄音鍵的那一刻,聲音才開始——聲音永遠在未來發生。」
「我喜歡這兩種媒材在時間結構上的衝突。看一張靜止的圖片可能只要幾秒鐘,人卻須要更多的時間才能聽出聲音的內容與動態,同樣的,和能喚起回憶或聯想的照片相比,聲音有時候能創造身體經驗,而言語,又能為上述二者提供不同的敘事層次。它們就像拼圖,觀眾可以自行建構意義。」
田野錄音師、聲音設計師、聲音藝術家、作曲家、實驗電影創作者……也許光憑這串職銜,要給澎葉生一個完整的速寫還不夠齊全,但有件事是肯定的:他給當代舞團、實驗影像、紀錄片所作的聲音設計,皆源自近二十五年的藝術實踐,以及青少年時代大量聆聽所培養出的即興創造力,但箇中關鍵,還是能否像地質學者、植物學者那樣,為研究調查一次次重訪特定地點。

受訪最後,「注意周遭的環境、把握每一個技術細節、瞭解眼前的情況並迅速作出判斷。在任何情況下,聲音都是稍縱即逝,沒得重來。」澎葉生:「我不知道下一個聲音會是什麼模樣,它也許令人失望,也可能帶來意外的驚喜。即使我對當下收到的聲音感到滿意,還是會持續探索那些曾造訪過的地方——就某些角度而言,我從來沒有『完成』過一份聲音記錄計畫。」
▌採訪:Kuo sinsin|報導撰寫:康樂|圖片提供:澎葉生|封面攝影:陳若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