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龍的四部半:純粹的讓人耳目一新,只能按他自己的方式來|cacao 可口

稱李小龍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功夫巨星毫無爭議。其他動作影星對商業電影的影響力可能更勝一籌,但作為滲透全球的文化符號,可與他比肩的恐怕只有毛澤東和瑪麗蓮.夢露。他廣泛出現在電影、電玩、漫畫等次文化娛樂中,從最硬派的《北斗神拳》到兒童取向的《海綿寶寶》,你都可以看到借鑑李小龍形象的角色,或對經典電影情節的戲仿,更遑論其發跡地香港影壇,撇開片商在巨星殞落後推出的大量偽李小龍電影,光周星馳就不止一次在其演出作品中複述「我心目中浩氣長存的偉大武術家李小龍先生」。

然而在羅列這麼多豐功偉業後,我們可能該停停,好好思考一下那究竟能說明什麼。隨著中國經濟在二十一世紀初取得長足發展,每隔三年五載便有人拿李小龍當炒作民族主義狂熱的味精。即便這些年裡不乏《李小龍,我的兄弟》那樣卸除神話光環,還原生活的片子,但多半還是《李小龍傳奇》、《陳真:精武風雲》、《葉問4》之流才華內涵雙雙欠奉的樣板戲。

這或許才是許多人對李安開拍李小龍傳記電影感到意外的原因(而第二讓人驚訝的是他選了李淳當主角)。李小龍的電影好看嗎?說故事精彩肯定是違心之論,導演技巧放在70年代也只屬一般水平。不過,它們確實可觀。

有個說法是,李小龍硬橋硬馬的打鬥風格終結了六零年代的香港新派武俠電影,但這樣的觀點實際上忽略了其作品與胡金銓武俠審美趣味方面的相似,在動作場面的分鏡設計、剪輯節奏間接受到黑澤明影響。如果《精武門》的敵我對峙承襲自武士片,那《唐山大兄》與《姿三四郎》就有血緣上的聯繫,而這些技巧在《猛龍過江》又被一定程度的推翻,視覺表現變得更加敏捷強悍。李小龍電影之所以可觀,並不在於編劇賦予情節多高的陳義(如果那不是陳腐的民族主義的話),而是它純粹的讓人耳目一新,純粹的只能按李小龍自己的方式來,無可複製。

李小龍是誰?為什麼值得以他拍一部傳記電影?我們由衷希望李安能帶來令人滿意的解答。

《唐山大兄》(The Big Boss)1971|導演:羅維

中國功夫加前衛搖滾有沒有搞頭?這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太過離奇,太過匪夷所思了(但竇唯在《武俠》中作了有趣的重搖滾嘗試)。偏偏,它就發生在李小龍的首部武打片中。假如你聽前衛搖滾,在看電影時又有分神留意配樂的習慣,那在觀看粵語版的《唐山大兄》時,會聽到Pink Floyd及King Crismon兩大經典搖滾巨擘的曲目,其中包括King Crimson的〈Larks’ Tongues In Aspic, Part Two〉,Pink Floyd的〈Obscured By Clouds〉、〈Time〉、〈The Grand Vizier’s Garden Party (Entertainment)〉。當然,非授權使用。至於效果如何?我們只能說,你可以想像配樂抱持什麼樣的意圖使用這些曲子,但那與影像的連結太過薄弱,沒法喚起有意義的昇華。

說回電影,《唐山大兄》故事相當原始,一個出身鄉村,遠渡重洋到外地打工的純樸青年,由於臨行前家人囑咐不得逞兇鬥狠,也因此在面對工頭壓迫時只有忍氣吞聲,直到再也按耐不下滿腔怒火。平心而論,該作有不少誇大失真的動作畫面,主角隨便一個觔斗就可以翻出兩三人那麼高,編劇對勞動現場的不公現象的描寫也止於固定框架,但作為李小龍自好萊塢返港的第一部武打片,《唐山大兄》頗有娛樂性——你知道這處處退讓的主角其實身手高強兼脾氣火爆,不過什麼時候爆發呢?而他首次出手的那刻,便是傳奇誕生的時刻。


《精武門》(Fist of Fury)1972|導演:羅維

《精武門》是李小龍最成功的IP,在此之後叫得上名號的武打演員幾乎都有相關的衍生作品,成龍有《新精武門》,李連杰有《精武英雄》,甄子丹則在電視劇《精武門》和電影《精武風雲》兩次飾演陳真這個角色。

霍元甲、精武門(正式名稱為精武體育會),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其組織,但《精武門》本質上是一個年代模糊的虛構故事,唯一可信的或許是故事裡高張的民族主義情結——反映清末民初反帝仇外的民間情緒。背負國仇家恨的年輕弟子,選擇以暴力恢復師父及民族的榮譽,這就是《精武門》全部的故事,它不無荒謬的情節,卻也無可否認的充滿激情。即使經過半個世紀,這部電影中的武打場面依舊瘋狂而富有魄力,也是李小龍首次在大銀幕上施展他的雙節棍技巧。

儘管是《精武門》的影響力令李小龍在逝世後被壓縮成扁平的「民族英雄」,但這部作品的道德立場也非那麼片面。法外暴力的執行者終須伏法,《精武門》的結局強調了這項原則——而且正是主角莽撞行事,才將事態推及不可收拾的地步。這樣的內省元素,也給後繼作品如《精武英雄》提供了以更持平的視角處理中日民族矛盾的空間。遺憾的是,到了甄子丹的《葉問》系列,以民初為背景的武打片精神內核又退回到《精武門》(甚至更劣)的水準,這恐怕是劇本作家倪匡所想像不到的。


《猛龍過江》(The Way of the Dragon)1972|導演:李小龍

在經過兩部殘酷的復仇劇後,觀眾終於迎來一部最為輕鬆的李小龍電影《猛龍過江》,值得留意的是,它也是演員本人自編自導的作品。與《唐山大兄》雷同,這部電影的重心也是功夫高手在異鄉剷奸除惡,但它更像是成龍的電影(你也可以說是這部電影給後來的時裝功夫片提供雛型)——一個鄉巴佬到國外給開餐館親戚幫忙,初來乍到什麼也不懂偏偏自命不凡,鬧出一堆笑話,這裡有動作,有紅粉知己,有鮮明的善惡分立,以及香港特有的鬼馬趣味。

李小龍的喜劇天分不足以讓他勝任喜劇這個類型,但《猛龍過江》的經典也不在幽默歡樂與否,而是李小龍和曾多次獲得全美空手道錦標賽冠軍的查克.羅禮士(Chuck Norris)的決鬥,對於看慣當代大成本動作電影的觀眾而言,這場對決將顛覆他們的想像。

你可以嫌棄這裡的拍攝技巧生嫩,但那也是一名武術家對打鬥該如何編排、如何呈現的想法,張力不足的部分就靠李小龍與羅禮士自身的格鬥技巧彌補。假如你能把偏見擺到一邊,會發現兩人的決鬥節奏雖然不快卻有層次,雙方的戰術、思考也隨交鋒的次數在沉默中起變化。《猛龍過江》不是傑出的電影,但稱裡頭的對決是影史上最偉大的武戲絕不為過。


《龍爭虎鬥》(Enter the Dragon)1973|導演: 羅伯特.克勞斯

忠實擁躉可能奉《猛龍過江》為李小龍最佳代表作,但論起受歡迎的程度,能取得冠軍賽門票的非《精武門》與《龍爭虎鬥》莫屬。儘管演員早年在西方的影視作品中也飾演過一些打功夫的角色,但《龍爭虎鬥》普遍被認為是好萊塢首部功夫電影,讓華語圈以外的觀眾第一次認識到「功夫」是怎麼回事,影響尤見於非裔美國人社群,以及日後的嘻哈文化場景。遺憾的是,他本人並未目睹這部電影帶來的聲望,在《龍爭虎鬥》於歐美上映前兩週,李小龍於情人家中意外身亡。

《龍爭虎鬥》的情節並不高明。為了緝拿興趣是舉辦武術比賽的大毒梟,英國情報局委託李小龍飾演的少林寺弟子潛入調查,好巧不巧,毒梟的另一個身分是少林寺叛徒,也讓此行多出清理門戶的用意。把少林寺設定拿掉,主角換成007故事也同樣成立,但正如我們在前文提到的,李小龍之於《龍爭虎鬥》依然有不可替代性,他能令觀眾相信主角正無拘無束地展示拳腳實力及武器造詣,他能令幾句關於武術思考的簡短台詞不致流於故弄玄虛的詭辯,電影尾聲與師門叛徒在鏡廳的危險決鬥同可列為經典。


《死亡遊戲》(Game of Death)1972|導演:李小龍,羅伯特.克勞斯

嚴格來說,《死亡遊戲》只能算李小龍的半部作品,它雖然開拍在《龍爭虎鬥》之前,但因為製作期間接到好萊塢邀請而擱置,最終只留下幾場打鬥片段。在李小龍離世後,電影公司找來《龍爭虎鬥》的導演進行補拍,在素材有限的情況下,羅伯特.克勞斯大幅度改寫原始劇本、啟用替身演員,再結合李小龍生前留下的毛片、正片鏡頭及葬禮側拍,終於拼湊出一部完整長度的電影。

現行版《死亡遊戲》描述一位因拒絕與黑幫合作,在僥倖逃過謀殺後決心復仇的功夫影星,靈感來源很可能是當時流行的李小龍之死陰謀論。即便整部電影的製作過程頗有傳奇「復活」的意味,卻很難說那沒落下粗製濫造的嫌疑,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替身與本尊的身形差異。

有趣的是,《死亡遊戲》雖然是最拙劣的李小龍電影,卻也帶來最鮮明的文化符號:黃色連身賽車手服,並且由於昆汀.塔倫提諾在《追殺比爾》中也給烏瑪.舒曼穿上款式相近的服裝再次聲名大噪。有做過功課的讀者可能曉得,當年在美國奪走李小龍主演電視劇《功夫》機會的人,正是《追殺比爾》的大反派飾演者大衛.卡拉定。塔倫提諾為選角、服裝所作的決定,有無向昔日歷史致意的動機我們不得而知,至於他在《從前有個好萊塢》安排布萊德.彼特痛扁李小龍,那又是後話了。

▌企劃編輯: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