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牛津車站不往大街走,我躍上巴士搖搖晃晃繞行城市二十多分鐘,越過老城區人馬雜沓的學院古蹟,在加油站邊被放下來。清早四望無人,我循著 Google 地圖指示拐進小路,那街景活生生是從英國電影一角節下來,紅磚黑瓦,方方正正的窗戶由百葉窗隔絕窺看。然而那隻鯊魚猛地冒出來,彷彿邪典電影《風飛鯊》中的畫面,亂七八糟地砸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
站在小街上,我仔仔細細地端詳那戶人家,磚色正常、窗戶正常、圍籬種得有點稀疏但姑且也還算正常標準,看起來理當是妥妥貼貼的英國尋常百姓家,偏偏那隻鯊魚插在那,理直氣壯地宣告著有什麼不同。

一台小貨卡頓著頓著朝我開來,我下意識往後退幾步,卡車唰地停在我面前,司機搖下車窗操著濃重的英國口音,「嘿,我想問妳一個問題。我每次經過這裡都超多人在拍照,妳知道那隻鯊魚到底在幹嘛嗎?」
我一臉矇,還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手機怎麼記下來這麼怪的景點。
海丁頓鯊魚(the Headington Shark)來源可考據到牛津當地戲院老闆暨電台主持人 Bill Heine。Bill 是美國人,遠赴重洋到牛津就讀,某日他注意到頭頂上方傳來噴射機劃破空氣的聲響,過幾天後,他得知這些來自美國的戰機從牛津周遭的英國皇家空軍基地出發,飛往利比亞投射炸彈,作為美軍對當地恐怖攻擊的報復性任務。憤怒的 Bill 委請雕塑家 John Buckley 協助,在 1986 年 8 月 9 日,亦即美國在長崎投下原子彈的四十一週年之際,將鯊魚矗立在自家屋頂上,象徵了他微不足道卻又不得不宣洩的抗議。

他說,「這隻鯊魚雕塑想討論核裁軍運動(CND)、核能、車諾比與長崎。」
對於保守的英國小鎮來說,不管基於什麼正當理由,鯊魚的存在終歸敗壞了市容,牛津當地政府一度想以結構安全為藉口拆除,但經過一連串攻防,英國中央部分裁決,法律明顯沒有規定人們不能在屋頂裝設一隻鯊魚。
海丁頓鯊魚日益暴紅,但沒什麼人在意真正設置原因。比起反對戰爭加諸的龐大暴力,那隻鯊魚更像是我們無處安置的混亂生活,悲劇中帶著荒謬色彩。鯊魚的象徵了社畜繁忙之際亂丟的衣櫥和洗衣籃,是喝醉後猛然砸向地的狀態,是每個週一醒來都想著世界還是毀滅算了的心靈。那隻鯊魚砸得恰到好處,砸得義無反顧,人們之所以熱愛鯊魚一部分也是羨慕著牠就這樣砸的乾脆不用起身,我們總有想一頭埋進土裡逃避人生的時刻。
2016年,Bill 的兒子 Magnus Hanson-Heine 重新整頓房子,隨後將其命名「鯊魚之屋(the Shark House)」並在 airbnb 開放租賃,以滿足對於牛津地標充滿好奇的人們。
諷刺的是,在鯊魚矗立的三十六年後,牛津市議會不顧屋主反對,將鯊魚名列地區遺產,表彰對當地的,呃,特殊貢獻?


關於專欄作者:Elanor Wang
前美術館館員,現派對漫遊者,試圖以偏狹的觀點、醉倒的姿態紀錄城市。近來花在賽車與足球的時間多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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