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學(Consciousness)是一個蓬勃發展的領域。它不僅僅指冥想靜修狀態和拿著死藤水的薩滿教巫師,或是一群哲學家、量子學物理學家和佛教僧侶聚集的會議。當今的意識學是神經學實驗室和大腦研究機構的熱門課題,但事實並非總是如此,放在幾十年前,科學界幾乎不認同意識學是門可被認同的學科。
科學家克里斯托夫·科赫(Christof Koch)是意識學領域的偉大思想家之一。他有一個哲學化的思維模式,可以從一個大的想法轉換至另一個。他可以談論關於腦部受損患者在道德倫理上的艱難決定,也可以簡述基督教對靈魂的思考歷史。在我們的談話中,他談及很多奇妙的想法—從萬有精神論和失控的人工智能,到蜜蜂甚至是細菌的意識。
我們可能被意識包圍著,不經意間就發現了意識的存在。
科學界對動物意識的態度是否太過簡單化?
科赫:事實是,我甚至不知道你是有意識的。我唯一確信的,也是西方哲學的核心觀點之一是我思故我在。笛卡爾的意思是,我唯一完全確定的是我自己的意識。我認為你是有意識的,因為你的行為與我相似。如果我對你進行磁共振檢測,就可以觀察到你的大腦。如果病人被限制自由,不能說話時,我必須推斷他的情況。動物也一樣。我可以看出牠們該害怕的時候就會害怕,而且牠們表現出所有與害怕相關的行為特徵,包括血液中釋放的荷爾蒙。如果你把一塊狗的大腦或小鼠的大腦與一塊相同大小的人腦進行比較,只有使用顯微鏡的專家才能確定這是一隻狗的大腦還是人的大腦。那還必須是一名神經解剖學家。
你所說的「有感覺」是什麼意思?
科赫:你本身是有感覺的。若你是殭屍,我就無法向你描述感覺。如果你生來就是盲人,我永遠無法向你描述眼睛所看到的顏色。你根本理解不了顏色的意義。意識也是一樣的道理。只有你擁有這種感覺,才能進行描述。除非熟睡、被麻醉或昏迷,我們都身處這些意識狀態中。事實上,你對外界一直是有感知的。即使你在一個黑暗的飯店房間裡醒來,昏昏欲睡,時差還沒調整過來,仍閉著眼睛,但你已經有意識了。然後慢慢地,大腦的某個地方開始啟動,你意識到「哦,我在這裡。」在有和無之間的區別是基本意識。
這便是自我意識嗎?
科赫:道理其實很簡單。你醒來時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得過一會大腦才會啟動,意識到你是誰,你在哪裡,現在是什麼時間。首先,你睜開眼睛,只能看到黑暗。黑暗不同於一無所有。這不同於腦海中的黑暗;只是看不到。這就是意識。這是基本的感知。我們可能被意識包圍著,不經意間就發現了意識的存在。

你說蜜蜂可能有意識。它們是大自然的能工巧匠,但它們的大腦很小。
科赫:確實,蜜蜂所做的事情十分複雜。我們都知道,有的蜜蜂可以飛出迷宮。它們能記住氣味。它們可以回到遠處採過的花朵。事實上,它們可以通過舞蹈,相互交流遠處食物的位置和質量。它們具有面部識別能力,能夠認出它們的養蜂人。在正常情況下,它們決不會蟄它們的養蜂人;這可能是通過視覺和嗅覺線索來確定的。
蜜蜂的大腦有大約100萬個神經元。相比之下,我們的大腦有大約1000億個神經元,所以是蜜蜂的10多萬倍。然而,即使蜜蜂的大腦還沒一粒藜麥大,複雜性卻是驚人的。蜜蜂大腦的密度比我們的皮質大約高10倍。蜜蜂擁有人類大腦中所有複雜的組成部分,而且是人腦的迷你版。所以,是的,我確實相信蜜蜂是有感覺的。在陽光下舞蹈、飲用花蜜並帶回蜂巢的蜜蜂是多麼開心。所以我盡量不傷害蜜蜂、黃蜂或其他昆蟲。
你說的是一隻蜜蜂的意識,而不是整個蜂巢,蜂巢具有另一種複雜性。
科赫:我說的是每個蜜蜂的感知潛力。因為蜜蜂不能說話,我們就認為它們沒有意識嗎?那麼很多人都不會說話。嬰兒不能說話,受傷的患者不能說話。因為蜜蜂沒有人的大腦?這個說法太武斷。是的,從2.5億年前,蜜蜂就開始了與我們不同的進化歷程,但它們大腦的許多基本代謝和機制和人類相似。蜜蜂和我們一樣,有神經元、離子通道、神經遞質和多巴胺。

為什麼人類能夠創造改變地球的文明?
科赫:對此我們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人類的腦容量很大,並且在某種程度上是已知最聰明的物種,至少在短期內是如此。鑑於人類具有產生大規模暴力行為的傾向,能否長久生存在地球上還沒有定論。我們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這個星球,現在我們談論的是即將邁入的新地質時代,即人類世紀。但我們還不清楚鯨魚或海豚,為什麼它們沒有比人類更聰明或更成功。也許是因為它們有腳蹼,且生活在海洋中。大海是一個相對靜止的環境,而鰭狀肢無法製作複雜的工具。當然,人類文明和工具息息相關,無論是小石子、箭、炸彈還是電腦。
所以手對於操縱工具的能力來說至關重要。
科赫:你不僅需要大腦,還需要能操控環境的雙手。否則,你可以思考世界,但你不能採取行動。這可能就是為什麼人類這種靈長類動物勝出並佔領了這個星球。
關於意識的深度有很多令人著迷的問題。你主張泛心論(panpsychism)的舊哲學。這一理論是否可以理解為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有某種程度的意識或想法?
科赫:是的,泛心論是個古老的理念:「泛」意思是「每一個」,「心」的意思是「靈魂」。基於你所尊崇的哲學或宗教傳統,泛心論可以被理解成不同的版本,但根本上它意味著所有的事情都有靈魂。目前來看,我還不相信石頭或者行星有意識。但是如果你將意識概念化,就有證據表明存在更多有意識的系統,可能是所有的動物,所有的單細胞細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自主存在的單個細胞。我們可能被意識包圍著,不經意間就發現了意識的存在。因為我們的直覺認為,我們只會在人的身上,或者可能在猴子、狗和貓身上看到意識的存在。但是我們知道人的直覺是不可靠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科學來告訴我們宇宙的實際狀態是什麼。

互聯網和失控的人工智能並沒有我們的價值體系。它們可能根本不在乎人類。也對,為什麼要在乎呢?
大多數科學家將泛心論主義視為古代神話。為什麼這個想法會引起你的共鳴?
科赫:泛心論的簡潔幾近優雅。不能說只有超過42個神經元或20億個神經元或任何標準時,意識才存在。相反,如果存在某種類型的複雜性,這種系統就是有意識的。我們生活的宇宙中有一些具有意識的系統。這是宇宙生成時的固有屬性。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為什麼宇宙遵循量子力學定律?我也不知道。我能想像出一個量子力學定律不成立的宇宙嗎?可以,但我不會生活在這樣一個宇宙中,所以我相信我們的宇宙擁有一定的複雜性和一種觸發意識的系統。突然之間,世界充滿了有意識的物體,而且這樣一個簡單的原則產生了很多反直覺的預測,這些預測在原則上可以被驗證。
互聯網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系統。它會感到高興或沮喪嗎?
科赫:如果計算機或互聯網具有感知力,那麼我們面臨的挑戰就是如何將它們的意識狀態與我們的意識狀態聯繫起來,因為兩者的進化史截然不同。它沒有我們的感官或獎勵系統。當然,這也是一種威脅。互聯網和失控的人工智能沒有我們的價值體系。它們可能根本不在乎人類。也對,為什麼要在乎呢?就像我們不在乎螞蟻或甲蟲。除非為了飽腹,否則大多數人甚至不關心雞或牛的生命。如果我們賦予這些事物以意識和智慧,就變成了一個前瞻性的問題。但這真的是一個好主意嗎?
我們成為這個星球上的優勢物種,不是因為我們更聰明,更快或者更強大。而是因為我們更聰明、更無情。如果我們建立的智能係統甚至超過我們的智能,而我們自以為可以控制它們。「別擔心,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中。」終於一天有人說:哎呀,我要的不是這個結局。我沒預料這一幕。我們發明的智能係統成了我們的終結者。

這種科學知識是否幫助你理清了關於意義的深層存在性問題,以及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科赫:我出的一本書名為《一個還原論者的浪漫自白》(Confessions of a Romantic Reductionist)。我是一個還原論者,因為我從事科學家的工作。我發現一種複雜的現象,試圖將它解構,並將其降低到容易理解較低的水平。我認為我可以破解意義的遙遠踪跡,所以我也很浪漫主義。我發現自己處在一個似乎對生命很友好的宇宙,因為人類主義原則。我也有些不明白,因為我發現自己處於一個意識覺醒的宇宙中,它最終會反省自身。誰知道如果我們繼續發展而不會自我毀滅,未來會發生什麼?我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意識到整個宇宙?
我不知道誰會把這一切都付諸行動。當然,並非我從小信奉的萬能的主。而是一種棲息在這種無所不在的神秘概念中的神。我不是神秘主義者。我是一名科學家。但這是我的一種感覺。我發現自己處於一個美妙的宇宙中,有著積極而浪漫主義的未來。只要我們人類可以更好地友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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