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我對根據藍圖、目的或目標製作音樂這回事很反感。如果我是一名建築師,肯定會最差勁的那一個。因為我不喜歡藍圖,而一旦沒有藍圖,就不會有人知道建物完成後會是什麼樣子。但那就是我想要的,我想做一些我不知道,且從未做過的東西,並期待它會成為驚喜和新的體驗。」坂本龍一曾這麼說。
2014年罹癌,此後歷經多次手術的坂本龍一,日前宣布即將從公開演奏「退休」。儘管該項決定形同確認音樂家生涯進入後期,然而,正如老友日本GQ編輯長鈴木正文所描述,那也意味著坂本設法在自身健康狀況所能負荷的範圍內尋找動力。這絕非冠冕堂皇的客套話。說來雖不可思議,但病痛似乎只能拖緩他的腳步——將原本預計在2014年灌錄的錄音室專輯延到2016年並且廢棄原案,而在2017年《async》發表後的五年間,他又陸續為蔡明亮導演的紀錄片《你的臉》、許鞍華導演改編自張愛玲原著的《第一爐香》等電影作品製作配樂,Netflix十月份上線的動畫影集《例外》原聲帶亦是出自坂本龍一的手筆。
儘管在這當中也包括除了配樂便一無可取的片子,以及不勝枚舉的,可能只在相關品牌官方網頁留下紀錄的合作,那種一聽便知道是坂本龍一風格,按照規則或委託條件排列的音樂,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高產及不厭其煩地對舊作重新編曲,仍令人期待變化——如同自八零年代末期,陸續將民族音樂、浩室、流行樂曲、古典樂等類型加入音樂架構中給聽眾帶來的刺激,或許在某個瞬間,它們又能偕同影像一起達成坂本所稱的「電影的磁力」:可以跨越現實與虛構的語言界線,讓人為之沉醉甚至殞命(對,他真的這麼說)。
為日本設計師渡邊淳彌(Junya Watanabe)2022春夏系列時裝秀製作的配樂,是黃色魔術交響樂團的〈Tong Poo/東風〉的全新編曲版本,也是繼1999年鋼琴獨奏與二重奏專輯《BTTB》對這首1978年的舊作的二度改編。
坂本龍一在電影配樂方面的嘗試,首見於大島渚的《俘虜》。彼時坂本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組成的黃色魔術交響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以下簡稱YMO)已呈半解散狀態,在收到大島渚的演出邀請後,沒有電影配樂經驗的他主動請纓,接下為《俘虜》製作配樂的任務。當電影獲1983年坎城影展提名,前往觀禮的坂本又遇見了正在籌畫《末代皇帝》前期作業的伯納多.貝托魯奇。據音樂家的個人回憶,是這一連串機遇開啟了他日後工作的另一條重要主線。
坂本龍一是名音樂家,這點無庸置疑,但他的名聲之所以能達到寰宇皆知的程度,可能很大一部分該歸功給電影配樂工作,如《俘虜》、《末代皇帝》或同為前期名作的《遮蔽的天空》及《小活佛》,裡頭都有股迷人的惆悵或濃愁,尤其以重複的副歌結合東方旋律及歐洲和聲的前二者,在喚起情緒外,也具備提示時間與地點的能力。儘管那不無東方主義式的奇觀色彩,卻也良好地捕捉到電影主題的深度。
不過,或許更值得留意的,是音樂家自YMO時期便持續將亞洲元素與Kraftwerk式的Techo音樂融合的嘗試,以機械化節奏、合成器音色演奏的未來主義式聲響。那樣的風格在日後雖然沒有獲得完整的延續,但也也標誌著坂本龍一在電影配樂工作中更隨自己喜好的一面。
Firecracker是Yellow Magic Orchestra第一首共同錄製的樂曲,是對美國作曲家Martin Denny於50年代發表的同名作品的全新編曲。而Martin Denny在美正是以「異國風情」聞名。
《王立宇宙軍》主題曲(1987),動畫電影由山賀博之執導,坂本龍一原預定為電影配樂,後因忙碌於《末代皇帝》的工作,而改任音樂總監。這首曲子傳達著一種對未來、對技術演進的樂觀態度。
以兩名紐約警察押送日本兇犯返回母國為故事主線的《黑雨》( 1989 ) 是雷利.史考特的作品,片中的大阪是一座宛如《銀翼殺手》般藏汙納垢的墮落之城,反映著美國人對泡沫經濟時期日本的疑懼。在〈Laserman〉中,坂本以渾厚的貝斯,配合弦樂器和竹笛演奏般的旋律反映背景的特殊性。有趣的是,〈Laserman〉並不是為《黑雨》量身訂製的作品,它另有名為〈Jazz#1〉的無人聲版本,爾後也經過改編收入坂本個人專輯《Beauty》中,前者則用於1988年由王正方執導(你可能在報紙或其他媒體上讀過他的專欄)、坂本配樂、梁家輝參演的《鐳射人》。
對情感的有效招喚、對音樂流派、人類生活的廣泛理解、對視覺敘事薄弱處的敏銳度,賦予了坂本龍一配樂普世性。然而,隨著音樂家罹患咽喉癌,如《async》朝聲響、空間領域探索的跡象也出現在配樂作品中。更精確地說,《async》就是為不存在的電影配樂——為一部虛構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電影配樂的原創專輯。
《艾力克斯之泉》(2002)是一部紀錄片,背景為白俄羅斯的一處村莊。該地區在車諾比核電廠事故後便遭到嚴重的輻射汙染,然而相關單位在調查汙染程度時,村裡共用的湧泉卻絲毫沒有受到汙染的跡象,也因此被居民奉為神蹟。
如果沒特別作功課,可能很難想像出現在《火線交錯》(2006)中的〈Bibo no Aozora〉,來自於坂本龍一最為流行化的專輯,1995年的《Smoochy》。原始人聲演唱的沉鬱感在這個改編版本中,被引向愛、悲傷、憤怒、失落等不同層次。
電影《怒》(2016)改編自吉田修一同名小說,以緩慢的旋律、合成器營造的環境聲響,處理宛如twilight zone般難以界定的迷離界線,頗有反思的意味。在完成《怒》的原聲帶後,坂本便著手製作《async》。
《async》所收錄的作品均呈現輕旋律而重氛圍的狀態,時而沉靜迷濛,時而傾向不和諧實驗。按坂本自述,《async》取材的對象是他記憶中塔可夫斯基電影的場景、聲效,〈Life, Life〉則由David Sylvian(即《俘虜》中〈Forbidden Colours〉的演唱者)朗誦塔可夫斯基之父,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的詩作。
《async》的苗頭初見於《神鬼獵人》(2015)的原聲帶中,雖然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以該片演技獲封奧斯卡影帝,但坂本龍一的配樂卻以更加超然、大自然般的視角,作為整體俯視著發生在雪地中的一切——那些偶爾介入,很快平息的不一致的聲響。
坂本龍一形容自己是個缺乏時間感的人。因為無法感覺到時間流逝,也就沒辦法拼湊出「將來的自己」的影像。想必隨音樂家從YMO聆聽至今的樂迷也會同意這個觀點,難以從那狂野的Techo音樂,以及同期坂本更具實驗性的個人專輯中揣想他的音樂如今的模樣。「我想聽到共鳴,使用更少的音符,獲取更多的空間。是空間共振而不是沉默,我想享受那樣的共鳴,聽到它在空間中延伸,然後下一個音符或和聲到來。這是我所追求的。」他這麼解釋自己的音樂在進入新世紀後,「密度」逐漸降低的改變。實際上,光是《out of noise》和《async》這兩張原創專輯,就有往現代音樂靠攏的程度上區別。
如同《out of noise》到《async》之間八年的空窗期一般,坂本目前仍以電影配樂為工作重心,在因應《async》發行所接受的採訪中,他也戲言十年才能作出一張專輯這件事讓他感到緊張。如果《async》的創作與罹癌、康復的經歷密不可分,那也許坂本在退出公開演奏的「新常態」中,也能有進一步的感悟並轉化為嶄新的音樂吧——無論那是對生死、疾病、衰老、時局。
YMO的老戰友細野晴臣曾對坂本轉述自己在古巴的經歷,他遇見一位演奏貝斯像切豆腐一樣的老音樂家,生怕一不小心便會將樂器碰碎似的。「我覺得80歲的我應該會是那個樣子。自從和細野聊過後,我喜歡上變老,想知道我是否也能在鋼琴上如切豆腐般的彈奏。這是我的希望。」
而我們期待切豆腐般的音樂誕生。
▌整理報導: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