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將至》幻之光,存於心中:請不要抹滅我的存在 |cacao 可口雜誌

河瀨直美早期的電影如《萌之朱雀》(Suzaku, 1997)、《沙羅雙樹》(Shara, 2003)雖然克制,但情緒力道極強,也常見逼人鏡頭暗示導演內心對影像及故事本身的質問。到了近年的作品,這份銳氣與躁動似乎收斂了不少,從《戀戀銅鑼燒》(An, 2015)開始河瀨逐漸轉向一種溫和、平靜的敘事方式,選材上也逐漸走向大眾。 然而這絲毫不減河瀨對生死、自然的叩問,本作《晨曦將至》(True Mothers, 2020)延續了《光》(Radiance, 2017)的議題性,探討收養議題中生母及養母之間最激烈的矛盾與衝突,以大量蒙太奇穿插自然與光的畫面,造就出一部也很「河瀨」的電影。

生命與自然交織的蒙太奇

電影開始便出現許多手的特寫,可以說是本作中第一個最大的借喻,不論是朝斗(佐藤令旺飾)與養母佐都子(永作博美飾)搭電梯時緊握的手,或是小光(蒔田彩珠飾)在「嬰兒接棒」時撫摸肚子的手,都呈現了人物十分細微的心理狀態。每個人的手都代表著不同的情緒:有小光與初戀男友般甜蜜,象徵誓約的圈圈手(容我這麼形容它,就是用拇指及食指比3的手勢)、佐都子感到不安握緊的雙手、以及在「嬰兒接棒」時孕婦們帶著不安但同時有些欣慰地撫摸肚子的手⋯等。同時,這也是本作除了大量蒙太奇外唯一貫穿整部的意象,雖未讀過原作並不確定是否有關於手的描寫,但手的影像穿插在整個敘事當中無非是為觀眾提供了一個能夠參考的符號。

而片中不斷出現的自然蒙太奇鏡頭,筆者大概能夠理解河瀨想表達的:一種自然與人的連結,同時也暗喻著生命(嬰兒的誕生)與自然息息相關。從前段出現細拍樹枝生長方向的鏡頭,到後來一顆看似雷同,但樹枝上卻多了幾根纏繞在其上的其他樹枝們的鏡頭,暗示著小光、朝斗及栗原夫婦之間已經不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彼此互相指涉、連結;又或者是廣島的海,不斷與奈良的海形成互相對照的狀態,並與人物的情緒變化產生直接的關聯。然而,這些鏡頭雖然都能夠找出其指涉的事件,但過於頻繁的轉場蒙太奇無疑造成觀影上的斷裂。本作在人物時間線上已安排非線性敘事,並分成栗原家從男女交往到現在的過程、小光的生命故事以及「嬰兒接棒」方面的故事,要讓三段劇情在非線性敘事下營造出互相指涉或對照的關係已經有些困難,河瀨似乎意圖再放入一個更大的,關於自然與人的關係敘事,導致整部電影顯得有些破碎,造成觀影上情緒些許的斷裂。

持攝影機的人

延續了《萌之朱雀》及《沙羅雙樹》中皆有出現的錄影機畫面及紀錄片式拍法,《晨曦將至》在描寫廣島「嬰兒接棒」的生活日常時也加入紀錄片式的鏡頭。從原先對小光、知日香(山下莉緒飾)的日常描寫切換成以小光本位(也就是她是持攝影機的人)對「嬰兒接棒」主理人(淺田美代子飾)的提問及她的自白,這種轉換回應了之前栗原夫婦在溫泉旅館時看到的「嬰兒接棒」紀錄片,形成身處位子不同所產生的換位感。

栗原夫婦固然無法得知小光的生命故事,也沒辦法體會她在「嬰兒接棒」時內心的糾葛與不安,但觀眾可以,所以這又是一個從戲內延伸到戲外的討論:看似虛構的故事也直指了現實中代理孕母、收養關係可能會出現的衝突。而其中一顆小光對著自己的影子錄影並比出手勢的鏡頭也許一方面呈現了她在劇中對自我身份的追尋及探索,另一方面也影射了導演河瀨的存在:如同她拿著攝影機四處拍攝,為的就是將自身置放到世界中尋找何謂自我、尋找自己的生父母在哪。

另外中後段出現了幾顆有些恍惚、耀光的鏡頭:朝斗與父親(井浦新飾)即將一同上學時所聽見的關門聲。這顆鏡頭的呈現與前段對朝斗剛出生到被栗原夫婦時朦朧的記憶(一顆黑白、模糊,由朝斗第一人稱視角看著小光的鏡頭)產生連結,同時牽涉出養母家庭必須面對的重大問題:該如何對孩子解釋他的身世。當然,劇中的處理十分明確,同時最後佐都子拿著鉛筆拓印那段透明的文字:「請不要抹滅我的存在」也十分動人。但若再更鉅觀地觀看,筆者認為這些記憶、恍惚的鏡頭與情節安排甚至對話了佐都子及清一(父親)過去約會時清一所說的「石頭是地球的記憶」。這段話一方面承繼了河瀨的自然傳統,一方面也表示著人與石頭一樣,都是經歷時間催化後成長的,而不論是什麼記憶(生母、養母)都不該被抹滅,如同石頭般乘載著地球的記憶。

逆光之愛

面對逆光,人總是半瞇雙眼。從小光國中時期一段青澀但深刻的戀愛,到恍若只存於朝斗記憶中的與生母接觸的經驗,河瀨直美承繼對自然與人的關注及追尋,以鏡頭寫下一段寫意與寫實兼具的議題電影。片尾曲《アサトヒカリ》(asato hikari)再度呼應了劇中兩位主角朝斗(asato)與小光(hikari),作為(生)母子,如同晨(asa)與光(hikari)般不可分割,片尾播完後朝斗的一句「我也想見你」打破了小光面對他的種種糾結與不安。

也許這段話同時也是河瀨對自己生命經驗的和解,藝術家總是以某種幽微且唯美的方式書寫自身生命史,從《萌之朱雀》無處宣洩的慍火到《第二扇窗》(Still the Water, 2014)面對養母過去後重新質問生與死的關係,現在的《晨曦將至》則溫柔地處理自然、生命與人的複雜關係,看著河瀨的變化實在令人動容,期許未來河瀨能夠以自身生命的厚度再度寫下一段關於自身、自然的故事。


投稿作者:Azhi。視覺文化研究室主筆,關注電影、影像及台灣攝影史。正試圖在文化研究的邊疆探索,落實觀看的實踐。各種評論請見:視覺文化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