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哈絲曾說,她一生都在受苦,也因此在寫作上有一方沃土可以慢慢耕耘。當作家形容自己受苦,絕非虛張聲勢。
許多人對莒哈絲的印象,是基於她在愛情方面的描寫,然而,莒哈絲的一生卻是恆處於各種失去平衡的關係中。在親情,父親早逝,艱困的家境加劇母親及大哥對她的凌虐,成年後她曾孕育一名胎兒,卻在誕生之際隨即夭折。在政治,莒哈絲的青年時期與二戰重疊,她參加抵抗運動,戰後加入過法國共產黨,可笑的是,50年代她也因為不妥協的左翼傾向,而先被主流社會剝奪龔固爾獎榮譽,後遭法共開除。在愛情,我們都知道她荳蔻年華時邂逅過一名年長得多的男子(儘管該名男性身分至今仍眾說紛紜),有過婚外情,情人中包括一位同性戀男演員。而到了晚年,莒哈絲又深陷酗酒泥淖難以自拔。
在越南渡過的少女歲月,並非這位著作等身的作家的一切,愛情更不是她的全部。不過,要是有人宣稱,那段畸戀造成的影響在莒哈絲的寫作中隨處可見,大概也不會過於武斷。我們很難想像比《情人》裡還要微妙更多的失衡情境,年齡、階級差異於愛情故事是司空見慣,殖民背景卻使之變得具有諷刺性:因歐洲中心論享有種族及文明優越地位的白人殖民者,不得不屈從在該敘事中落後野蠻的亞洲人。在那個種族歧視隔閡嚴重的年代,可能沒有其他禁忌比這要能觸痛敏感神經——以及慾望。
莒哈絲的寫作中有種冷淡,在乎場景的具體細節而多於激情,她藉此營造綿長的、緊張的氛圍,闡述身分、性別、暴力、慾望,還有無可化解的矛盾。這種獨特性可能來自於作家一生中經歷過的壓迫,來自那些與她力量並不對等的男性、意識形態,而文學,正是她所發現的拒絕力量。
莒哈絲曾批評包括巴爾札克在內的古典小說家的特色:他們的小說像份清單,鉅細靡遺地詳述一切。相較巴爾札克等人不容質疑的姿態,莒哈絲是軟弱的,但只要你閱讀她的文本,便得按她的遊戲規則走——要求你同意、甚至於服從,服從她不願定義對錯好壞的任性,諒解她對他人需求與意圖的無知無感,也不理解自己的需求。
不難發現這裡頭有一絲試探或挑逗的情慾氣息。作家述說的一切都是關於體驗,是身體對它所遭遇的非理性事物的反應,而非男性強加的什麼。性或許存在權力及支配,然而誘惑,或者說色情,卻牢牢地把持在弱者手中。如此地化被動為主動,從受苦的一方逆轉為情感主體的關係,建構起莒哈絲作品裡愛慾人生。在此,語言和世界觀具有相等的重要性,情節內容反而是末節。
寫作之於莒哈絲,是生活的替代品,也是與世界接觸的方式。那個世界與我們所在的幾無差異,同樣偏執、暴力、道德模糊。我們無從控制,只有相信寫作,只有相信軟弱也有其自身的力量。
▌整理報導: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