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偏好』的表現手法,就是結合人文知識與插圖創作,變成一個既虛幻又真實的東西。」工作室創辦人之一的林思駿告訴我們,無論是建築物的切面或是街道地圖,經過他與另一位創辦人張雅筑的繪筆轉譯,都顯得可愛討喜又不失精細。在插圖創作以外,「在地偏好」的活動範圍還包括地方田野調查、文史研究,以及文化資產教案設計,甚至出版和展覽也一手攬下,如此之多的業務看來繁雜,但總是不脫二人對空間的理解和觀察。「工作室採用的是一種比較有彈性的做法,讓客觀的人文知識、主觀的空間認知,和地方上既有的情感網路交織在一起。」林思駿說:「我們希望藉由這種方式,把建築專業轉換成更多人能讀懂的東西。」

不局限建築專業,兼及人文學科的「在地偏好」
「在地偏好」工作室,是由林思駿與張雅筑於2018年共同創立,外文名稱Topophilia典自法國哲學家加斯頓.巴切拉德(Gaston Bachelard)的著作《空間詩學》(The Poetics of Space),該術語按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的定義,專用以描述人與地方的感覺聯繫。「台灣習慣把Topophilia翻譯成『戀地情結』,但我們覺得拿來當工作室的名稱好像重了點,所以把原文直接丟上Google翻譯,跑出來的結果就是『在地偏好』。」林思駿笑著說:「其實整件事都是因緣際會,因為我們的初衷就是談人跟土地、跟空間的相關聯繫。」
工作室的二位成員雖然都有建築專業背景,但在它們眼中,人的重要性卻比建築物來得高。林思駿解釋,空間是由人定義的,某個建築物的造型、歷史價值可以極為崇高,但假使沒有回歸到「人」,純粹將各種情感心理問題納入功能性體系處理,而不理解他們對空間的觀感,那麼談論建築也將失其要旨,「傳統的建築教育、建築設計著重在美觀、功能等形體塑造的層次,但很少討論、追蹤最後會是『誰』進到這個空間裡面,以及那個『誰』對於空間實際的使用心得如何。一棟房子設計出來,它最後必然會座落在某個地方,當我不理解這個地方、不理解將來住進來的會是什麼樣的人,人跟人之間怎麼生活、如何溝通互動,我如何能做出一個更好的作品?」

對人的情感、認知的強烈好奇,讓「在地偏好」著眼於其他人文學科的研究,以法國小說家喬治.培瑞克(Georges Perec)的隨筆集《空間物種:一部空間使用者的日誌》(Species of spaces and other pieces)為代表,如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Pierre Baudelaire)、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對城市的觀察及評論,亦在他們涉獵範圍之內。「像班雅明,他理解城市的方式逸散在體制之外,非常碎片,非常隱喻。但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現象,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當你沒辦法系統性地把它解釋清楚,像班雅明和波德萊爾那樣的反叛精神,或許是條出路。」
可以說,對現象碎片的蒐集紀錄,構成了「在地偏好」的視野及表達手法,即使許多台灣現有的都市景觀、聚落風貌難以載入史冊,但人們生活周遭的街道、老屋,在他們的眼中仍有魅力。「選擇用插畫結合建築史與人文知識,是因為插畫平易近人好理解。」林思駿解釋:「建築其實也有設計圖,但它畢竟是一個專業人士溝通使用的工具,藝術性不高。然而,要是在建築繪圖中加入一點漫畫、插畫的因子,比如說將房子從中切開的剖面圖,你把人、對話、行為加進去,它就變成生活的圖像,不僅輕鬆好懂,也更能傳達一個空間,或一個地方的特色。」

在大都市裡隔閡是必然,再度連結卻有可能
「其實像都市這麼龐大的人類集合體,是遲至18、19世紀才出現的。在一個人口數字動輒破百萬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疏離程度跟從前比起來,自然不能同日而語。在一個小村莊裡做了壞事,全村都知道你是壞人,但當地點換到城市,情況就完全相反了,這也是為什麼偵探小說是隨著城市一起誕生,因為大家都抱持猜疑的心態看待不認識的人。」林思駿說。
此種戒慎恐懼的心理,也反應在垂直性空間中。從前左鄰右舍與我們位在同一個水平面上,只要打開感官,你就知道鄰居今晚燒什麼菜,為什麼理由吵架,但當都會的主要建築型態變成公寓大樓,天曉得上下層住的是何方神聖。當彼此之間的關係難以建立,隔閡偏見自然會發生。
「可是當我們把某個地方的片段、印象蒐集起來,比如說寶藏巖好了,即使你沒去過寶藏巖,因為小時候也在溪邊玩過水、逛過柑仔店,對發生在那裡的故事還是會有共鳴。當你接收到類似的片段,就會用自己的經驗或記憶去解讀它。如此一來,多少能理解住在那邊的人,以及那個地方是什麼樣的狀態。『在地偏好』的觀察創作,正是希望透過各式各樣描述空間的圖像作品讓大家能進一步的互相連結、互相理解,甚至產生對話。」

《隱蔽的空間:寶藏巖地方故事集》是「在地偏好」和寶藏巖國際藝術村一同合作,歷時兩年(2018~2020)完成的調查研究成果,書中共收錄113篇以寶藏巖為核心,兼及鄰近地區的故事。「關於寶藏巖,大家可能第一個想到的是與居住正義有關的社會議題,藝術進駐對於聚落的發展影響,或是生態議題。」
「但我們並不想重複前人討論過的東西,或用很嚴肅、很學術的論述方式來帶這些議題。即便我有自己的態度跟想法,也不會妄下判斷臆測,而是希望透過一系列居民的故事來看這個地方。在這本書裡,寶藏巖是眾人『說』出來的,由於談的內容不盡相同,它的樣貌也會像微積分那樣,是慢慢集結、拼湊而成。」
林思駿說,最早在整理當地的田調筆記時,基於隱私和學術倫理的考量,對受訪者的身分一律採匿名處理。直到有位藝術家反應後,才修正原先做法,「那位前輩認為,這些故事基本上談的都是些快樂、正向的事,改用化名,村民反而會覺得明明事情都發生在村子裡,怎麼一個人也不認識?做過調整後,我留意到受訪者閱讀時出現情緒波動——那是對自己的名字被寫在書上,而不是化名的細微波動。這件事給我上了一課,《隱蔽的空間》除了要讓外人能夠理解,生活依附在寶藏巖,或對這個地方有很深感情的人,他們怎麼看這本書也很重要。」
「從受訪者講的話去判斷吧!而不是由我來告訴你寶藏巖是什麼樣子!」被問及對讀者有些什麼樣的期待時,他這麼說。

存在「被遺忘的空間」嗎?
當藝術家姚瑞中花十年走遍全台逾七百多座蚊子館時,我們也不免好奇「在地偏好」是怎麼樣去看城市裡被遺忘的空間?或說,什麼樣的空間可以稱作「被遺忘」?例如在轉型成藝術家聚落以前,曾承受高度社會歧視與污名想像的寶藏巖,能否算是被遺忘的空間?回想台北圓環,和敦化南北路的模樣,兩者的共通點是,都有部分空下來的,用途成謎的空間,充其量就是種樹蓋公園——但有多少人在車水馬龍中仍有散步野餐的閒情逸致?
對林思駿而言,「被遺忘的空間」是現代都市規劃的必然現象。垂直性空間將都市分層,變成3D的結構,在今日的語境裡,人們說的「道路」,泛指平面道路、天橋、高架道、地下鐵,分層越緻密,奇奇怪怪的空間便會接二連三的出現,「舉個例子,高架橋的功能是讓人經過橋面快速移動,但也連帶的把橋下的空間創造出來,就像光跟影子的關係,你不知道附隨而來的空間可以幹嘛用,這就是我定義的『遺忘』。」此即「非地方」(Non-places)——相對能基於情感、社會、實際功能被賦予明確意義的「地方」,前者一概欠缺。
「不過,人是有創造力的。套句《侏儸紀公園》(Jurassic Park)的台詞:『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大家發現某個奇怪的空間,就跑去塗鴉,改裝成滑板場、停車場,甚至形成小型違章聚落。它將來可能會與公權力起衝突,因而妥協改變,得出新結果,再迎來下一次衝突——城市之所以能夠運作,正是仰賴這種持續性的動態過程,這是必然的。」林思駿說:「但我不會用『被遺忘』形容寶藏巖。他們雖然不會無時無刻都受到社會的關注,卻和外界仍有著緊密連結,當地的住民也不喜歡被貼上弱勢的標籤。我想,任何地方都有著各自的主體性,《隱蔽的空間》這本書前半寫寶藏巖,後半寫聚落之外的事情,但你還是能在那些故事中看到寶藏巖的倒影。這個聚落和周邊社區面臨的問題、與需要處理的鄰里關係可能不盡相同,但一路讀下去,你仍會意識到不同的地方依然可以相互比較,或是從敘述中找到和自己對話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