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瑋婷專欄(13)|《字在貪歡》展覽:引你沉醉台灣當代水墨與篆刻之美|cacao 可口

結識默父,是因為董橋。

想不起當時如何得知默父的展覽,當中一幅小字冊頁,木匣外盒上有董橋題字,默父的小字太美,董橋題字更是勾起了我心底的一絲悸動,這展覽必須得去看看。

習茶人對古典文化天生親近,書法我有興趣,卻不得其門而入,不會寫,鑑賞的經驗也有限,對於字畫的認識,很多都來自董橋先生的書。第一次讀董橋,大概是十八歲的時候,書裡提及的的何紹基、趙孟頫、吳湖帆,都好奇,真跡都想見見,圈起的書名也大都成了養大我的書單。

每每翻讀董橋的散文,都欽佩老一代人做功課的勤勉,不方便的年代,但凡有點對學問的疑惑,都得翻箱倒櫃找遍書籍,窩在圖書館裡抄書死磕,找到的不僅是一個答案,更是抹滅不去的記憶,扎扎實實的學識功底。

秋意漸濃,已是穿羊絨薄衫的時節了。推門進入藝廊,原先有些忐忑,怕自己外行,看不出門道,也難得默父這樣用心的藝術家,展覽期間每日安排數場導覽,親自上陣,每幅作品從字體設計、版面編排,到裝裱時襯布與畫框選擇,細細講述,領著觀者入門,也給了我機會當面見著他。

其實直至去看展,我對默父都可說毫無認識,可有幸得到董橋老師題字,實在太令人欣羨,我沒忍住,上前攀談劈頭就說:「我實在太喜歡董老師了,你是怎麼認識他,能讓他親自為你題字的呀?」

文人、藝術家向來清冷含蓄,相識結緣經常屏棄強求,單看緣份,用力過猛總怕唐突了,偏我的性格委婉不來,常擔心自己的熱情是不是有點俗不可耐。現在想來好在默父也挺直爽,不覺得我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開場實在無禮。

默父說,是董橋先生的一位學生,送了幅默父的字給他,先生一看便說,台灣還有字寫得這麼好的年輕人,我得認識認識。

默父的字寫得自然是極好,好歹是八歲開始習字,一路美術科班造詣,大字狂放,小字工致卻不柔弱,有點臺靜農的味道,筆鋒清健靈動,墨氣凝鍊;自己開發的「華篆」字體在傳統篆體之上更添華貴;藝術的滋養無處不是,看部電影《魔戒》都能讓他悟出精靈文飄逸纖秀的特性,融入中國草書,成了獨樹自家的「精靈草」。

若文字有聲,字跡似人,默父的字必定不是王維,不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佛系;更不是李義山「相見時難別亦難」的幽婉愁腸;或許是李白,八分豪氣,偶有悵惘也透著兩分豁達,默父海量,像李白挺貼切。

書法藝術中,我一直很喜歡小幅花箋作品,覺得纖巧秀雅。「花箋」指的是經過裝飾的箋紙,古來文人經常自製箋紙,或用以書札,或用以題詠詩句。歷史上有名的花箋不少,唐代有名妓薛濤以芙蓉花為材料製作,花紋精巧鮮麗的「薛濤箋」,又稱「浣花箋」、「松花箋」。當時薛濤用以寫詩與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文人相互唱和。詩人李商隱也曾用「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描寫過。明代《十竹齋箋譜》的花紋豐富多姿,包含歷史故事、詩詞意畫、山水人物、商周銅器、古陶漢玉等,十分有意思。「蘿軒變古箋」更是創造了版畫史上的重大改革,將宣紙覆於陰刻木板上,再敲壓出像現代打凸鋼印一樣的凸起紋樣。

前幾日看到香港舊書商「今朝風日好」那有一套上海朵雲軒木版水印複製,仿古宣紙精印,宋錦封函線裝的版本,紙面古雅,圖紋工細用色清逸,紙背看得出敲入木板的凹痕,漂亮極了。我寫字雖然不用功,但偏是個一腔情懷的戀物癖,見不著當年的蘿軒變古箋,要是能得到這樣一套麗逸的復刻本,光是賞玩,遙想一下前朝花影也是享受,可惜書商如何也不肯相讓,說是特意留給董橋先生的生日禮物。

輸給董先生,也是甘願了。

習茶人常講茶緣,其實藝術收藏更需要緣分,一次因為想找顆印章送給朋友,請默父引薦了篆刻大家古耀華老師,古老師同默父一樣,都能書能畫能篆刻,同時也是青田石的大收藏家,據說董橋先生最愛用的幾枚章都是他刻的。

默父的字若是李白,古老師的作品大概是婉約派的晏殊,字體、畫風都帶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疏淡。

自從開了空間,做了藝術展覽,每回認識藝術家,向他們邀展其實都帶點私心,滿足自己一份嚮往幾縷情懷。見著古老師也是,恰好他與默父私交亦篤,便立刻向默父許願,力邀古老師一同聯展。古老師為人謙和,二話不說就應下了,並客氣地說默父為主,他以印章一旁幫襯。中國的書畫藝術,書畫印三者缺一不可,並且彼此之間無論是在畫面上的佈局或大小都像一場環環相扣的三人舞。其實也挺像泡茶,茶量、水溫、浸泡時間彼此連動,你進我退如何拿捏便是藝術。

這次的展覽,古老師送來三枚小閑章,印文皆以茶作為發想。當中一枚小巧的壽山黃芙蓉質地凝潤,印面「清神」二字取自唐代皎然詩《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中的「再飲清我神」,特別可愛。

除了印章,老師還作了一幅精巧的小畫,右下角一朵黃菊盛放,姿態娟秀,設色淡雅。菊花取材自清末繆莆孫所編《菊譜》中的「御袍黃」品種。右上角錄了〈御製.九日對菊〉詩中的前二句「不與繁華競,寒苞晚更香」呼應「三徑就荒」品牌名稱的下句「松菊猶存」,還未展出,我便愛不釋手地收下了。

默父的部分則是創作了一系列手繪花箋小字作品,圖紋以代表台灣的地標或植物蟲鳥入畫,各自搭配一段他依照日常見聞所記的詩文,都是對於時事與土地的反思與感念。默父說過,不希望書法創作者淪為抄書匠,希望書寫內容與字體本身,都是創作的媒介,都在傳遞藝術家的心念。唐代以後,當語言與文學形式都進化到了頂峰,詩變得嚴肅,成了專屬士大夫的遊戲與學術研究的標的。然而,如同蔣勳先生在《說文學之美–品味唐詩》書中所說:「詩經和漢樂府中的那些好詩,其實不是我們今天所說擁有詩人身份的人寫出來的,那些詩其實是民歌,扎根在民間,與大眾對話,去表達大眾的孤獨、哀傷與追求」。其實任何人,在某樣情緒當下,將肺腑的語言吟唱書寫出來,得到觀者的共感,都是詩人。

認識默父後,我也向他學字,雖然常想他怎麼容忍我這樣不用功的學生,一期課能有半期缺席,但事實我習字從來不奢望寫字,但求看懂字。年輕心不靜,總貪玩,總催眠自己未來還有半輩子慢慢養心,但早些看懂字倒是早享受,也或許能成為有朝一日真想靜下來好好寫字的幾分滋養,藝術創作的靈魂總歸還是回到肚子裡有多少涵養與審美吧?

有次課堂上默父說自己很久沒拿過硬筆寫字了,方便的器具容易帶來隨便的結果,做學問、磨技藝還是得有點刻苦,有點堅持。創作是條苦道,鑑賞收藏卻無論如何都是享受。

任重道遠的事留給這些優秀的藝術家,而我,志在貪歡。

字在貪歡|

展出地點:三徑就荒(忠孝東路四段553巷46弄15號1F)

展出時間:2023/11/11~ 2023/12/3


photo by Ding Dong

關於專欄作者:簡瑋婷

習茶逾十年,愛書愛茶也愛酒,雙重人格的摩羯座。在茶和閱讀裡靜心內省,在酒裡潛能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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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片提供:簡瑋婷